第十七章
  那天晚上，考完英語的舍友們都回家了，楚漣獨自上宿舍裡過了一夜。

  楚漣的心情很不好，非常不好。

  葉梨卿陡然的冷漠態度讓楚漣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並不是她努力就能做到的。

  在她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還沒有離婚，她父親告訴過她，只要努力，她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比如她數學成績不好，她需要做的是認真聽講，仔細完成每一道數學練習題，改正所有的錯題，她的數學成績就能進步。可是後來她的父親卻沒有回答為什麽他沒有當選中層幹部，而他的同事黃叔叔卻成了中乾，只是因為黃叔叔給車間領導送了茅台。

  就像也沒有人能回答為什麽在楚漣告訴葉梨卿，她表達出想要和葉梨卿談戀愛之後，葉梨卿會驟然冷淡下來。

  明明葉梨卿說過，楚漣時她最喜歡的孩子。或許葉梨卿說“你是我最喜歡的孩子”，和楚漣說“我最喜歡食堂23號窗口的砂鍋米線”是一樣的含義。

  “喜歡”是一個格外惡毒而刁鑽的字眼。楚漣用這兩個字搪塞過林雨菱，現在也終於反噬自身。

  那天晚上，楚漣做了個夢，她匆忙地穿行在一片樹林裡。天上下著雪，到處都是積雪，她艱難地走著，然後聞到了一股焦糊味。弄亂了，她一邊走一邊混亂地想，我要弄亂……已經弄亂了。肩膀上扛著什麽冰冷沉重的東西，搞得她又冷又累，但還是不停地走下去……接著她聞到了一股焦糊味，不是林雨菱用微波爐煮雞蛋把微波爐炸了的味道，也不是她在出租屋裡一支接一支吸煙的味道。

  楚漣醒過來的時候，還覺得那股味道縈繞在鼻尖，嚇得她以為是宿舍裡什麽用電器著火了，連忙跳起來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方才放下心來。

  距離周六還有兩天時間，楚漣無事可做，舍友們也都回家了，她在宿舍裡來來回回地踱步，試圖理清楚自己的感情。

  顧澄的外形特別適合混入學校，也理應出現在校園的任何一個角落（包括男廁所），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就應該坐在楚漣的宿舍裡。

  “你怎麽進來的？”楚漣大驚小怪。

  楚漣說：“算了吧媽，管人家那麽多事幹嘛啊，把自己日子過好就行了唄。”

  楚漣瞪著顧澄，不過顧澄忽略了她的眼神。於是楚漣磨蹭到顧澄身邊坐了下來，看著筆記本屏幕上的內容。

  不過在把手機扔出去之前，楚漣發現，這個人是熟人，顧澄。她坐在某位舍友的床板上，她的外星人筆記本坐在她的膝頭。

  楚漣的胃裡翻湧了一下，還好她沒吃飯。

  母親一聽楚漣這兩天不回家，馬上就顯得高興起來，神神秘秘地告訴楚漣：“你小姑前兩天給我說，楚洛去醫院檢查了，醫生說他智力低下呢！看他媽那個樣子，就知道他聰明不了，還是你聰明，像你舅舅。”

  林雨菱說她不懂得愛。

  那是一張照片，一個意氣風發的中年男人站在某產業園前，看著應該是個企業家之類的；顧澄按了一下鼠標，切換到下一張照片，是一大堆……呃，屍塊。就是刑警拍攝的拋屍現場照片，那種不管出現在哪個網絡平台上，至少都該被打馬賽克。

  楚洛就是楚漣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顧澄指了指門，不知道她的意思是“從門進來的”還只是懶得回答，她說：“小同學，我準備了一點東西給你看看。”

  “給我看這個幹什麽？”楚漣沒好氣地問。

  顧澄點了一下鼠標，屏幕上又是一個新聞截圖，“疑因股權分紅糾紛，昔日XX集團老總慘遭員工分屍”。

  她點了下鼠標，屏幕上再度出現一個人的照片，這回是一個年輕女子，站在一處知名景點前，打扮入時，笑靨如花；下一張照片就是一具陳在水邊、泡得腫脹不辨人形的屍體照片。當然，也貼心地附有社會新聞，說是某女子因為情變投水自殺。

  快到中午的時候，楚漣的母親給她打來了電話，先是關心了一下楚漣的jsg生活和學習，然後詢問楚漣什麽時候放暑假。楚漣扯了個謊，說她考完試找了一份實踐活動，估計要晚一陣子才能回家。

  “這個人也找過大葉子。”顧澄解釋。

  “這個人，找過大葉子。”顧澄說。

  那麽葉梨卿呢？楚漣真的愛葉梨卿嗎？或者是她愛的只是自己童年的回憶？愛那個父母還沒有離婚的2004年，愛那個和葉梨卿做鄰居的舊房子，愛那些和林美麗一起寫作業、看電視劇、吃辣條的下午。

  楚漣掛了電話後，忽然發現她身後的床上坐了一個人，嚇得魂飛魄散，差點把手機扔出去。

  “所以？你到底要跟我說什麽？”楚漣問。

  顧澄合上筆記本，轉頭看著楚漣。

  “你不明白嗎？如果你接近葉梨卿，你會有很大很大的危險。這些人的下場你可是都看到了。”
    “所以？”楚漣抱起手臂問。

  “從我個人的角度出發，我覺得你應該離大葉子遠一點。”顧澄說。

  平心而論，顧澄的語氣很誠懇，如果她說的是“你過馬路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周圍的情況”或者“煎餅果子加點辣醬更好吃”，楚漣說不定會欣然接受她的建議。

  “葉梨卿讓你來的嗎？”楚漣問。

  顧澄搖了搖頭：“沒人能支使我，大葉子也不行。我只是給你一點小小的人生建議建議，如果你能聽我的話，將來你會感謝我的。”

  楚漣沉默了半分鍾，然後她說：“我覺得你該走了。如果宿管發現宿舍裡有外面的人進來，我會背處分的。”

  顧澄說：“我是認真的，你看我這滿臉的誠懇，就知道我是認真的。”

  楚漣比顧澄還誠懇：“姐姐，我不想沒禮貌。非要我表達內心想法的話，那就是：請滾出去。不好意思。”

  顧澄和她的外星人筆記本一起滾出楚漣的宿舍後，楚漣坐在床沿發呆。可能是剛才看過屍體的照片給她造成一定的生理不適，也可能是她陷入一種無休止的內耗。全世界都希望她能離開葉梨卿，包括葉梨卿本人。現在她上大二，不是初二，她已經意識到“錯的不是我，是整個世界”行不通。

  那兩天楚漣一直在宿舍裡看書，她看了十幾篇茨威格的短篇小說，還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開頭，但是合上書，她就把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名字忘得乾乾淨淨。

  周六的早上，楚漣天還沒亮就醒了過來。葉梨卿說，如果她還想繼續這樣……換言之，就是繼續和葉梨卿廝混，繼續面對許多死狀慘烈的屍體——不止是在照片上瀏覽，然後自己很有可能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她就九點準時出現在校園門口。如果她想要結束這一切，像個普通人那樣“幸福而無知”地活下去，她可以選擇這一天睡過去、去打工、去狂歡、去蹦迪，去跪在林雨菱門口乞求和好，怎麽都行。

  楚漣洗漱了一番，衝到食堂買了個包子當早餐，然後叼著包子衝到學校門口。

  時間是七點整。她打算一直在學校門口等到九點，以防葉梨卿可能會看錯時間什麽的意外情況。

  七點還有點早，學校門口卻已經停著一輛黑色的普桑，發動機突突地響著，連帶引擎蓋都在微微顫動。葉梨卿已經到了，也許是剛到，畢竟她都沒有把車子熄火。

  楚漣走過去，拉開車門，一時說不出話。不是因為激動或感動，而是因為那個包子還沒有咽下去。

  “你來得太早了。”葉梨卿說，低頭看著方向盤上大眾的標志。

  “我擔心你會不來。”楚漣終於把包子咽下去了。

  “你決定了？”葉梨卿轉過頭看著她。晨光自擋風玻璃照射進來，葉梨卿的側臉仿佛蒙了一層亮色的紗。

  “我決定了。”楚漣說。

  葉梨卿笑了，她纖細美麗的手將汽車檔杆推入一檔，就像落下一道命運之門。

  “我答應你，我會保護你。”葉梨卿說。

  楚漣不太確信自己真的聽到了這句話，也許那只是在發動機的轟鳴中，她所產生的錯覺。

  葉梨卿開著車來到了郊區一座剛交付不久的樓盤前。這座樓盤容積率低、房型大，一度炙手可熱。她們來得太早了，因此把車停在路邊又等了一會兒，直到早上九點，一輛豔黃色、外觀非常騷包的福特野馬風馳電掣疾馳而來，差點追尾了葉梨卿的普桑，刹車發出尖銳的噪聲。

  “我靠，你們怎麽來這麽早？”顧澄從野馬上下來，大聲抱怨。

  “走吧。”葉梨卿下車，抬起頭看著小區裡的一幢幢高樓，神情凝重。

  顧澄看到了楚漣，點點頭，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的神情。

  “早啊小同學，期末成績都出了嗎？又掛科的嗎？”

  “沒有。”楚漣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她其實並不在意為什麽顧澄也來了，她只是覺得葉梨卿的神情讓她有些陌生。她覺得葉梨卿好像很緊張，甚至還有點……害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