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美麗的骨骼發出哢哢的響聲，她試圖站起身，盡管她的關節全部像反方向扭著。

  楚漣思忖著，她要救林美麗嗎？她應該如何去救林美麗？
  楚漣低頭看向林美麗，猶豫著是否應該向她伸出手。但很快楚漣又想到，也許她應該征求葉梨卿的意見。可是葉梨卿在哪裡？
  仿佛受到什麽感應一般，楚漣猛地抬頭看向夜空。

  夜空中沒有星星，只有一個巨大、醜陋的天體。那絕非月亮，而是一顆表面布滿扭曲旋渦狀紋路、顏色鮮豔而不詳的星。它的模樣超出了年僅12歲的楚漣的認知，就像天生盲人突然複明看到了光怪陸離的世界，以至於當時她呆立原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天體上，一時忘記了地上的林美麗，也忘了神隱的葉梨卿。

  多年之後，楚漣看到伊藤潤二的漫畫《地獄星》時，她又有了相似的感覺。

  當她看那顆天體久了，她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那顆星仿佛在快速朝她靠近，佔據天幕的面積越來越大，即將墜落地球……但又好像是她的身體漂浮宇宙之中，無限接近那個天體……

  對於當時的楚漣而言，她並不知道什麽是巨粅恐懼症，或者天體恐懼症之類的。不過奇異的是，比起恐懼，她更多體會到的是一種震撼和茫然。

  那種非常哲♂學的思考。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

  星球離她越來越近，她感覺到那些扭曲的旋渦是一種顏色奇異的風暴，又像夢境一般翻轉、幻化，在那面紗一般的颶風之後，似乎另外有一些什麽東西，楚漣張大眼睛，她努力想要看清楚，但她卻有種感覺，當她看清楚那些東西的時候，她就會死。

  就在這時，她聽到耳邊傳來一聲驚呼，那聲音就像是貼著她耳朵發出來的——是葉梨卿的聲音——有人用力地拽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猛然墜落，但並未在虛空中漂浮太久，她又站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不過，對於年幼的楚漣而言，這種表情似乎可以歸結為“焦急”或是“憐憫”，只是她分辨不出。

  葉梨卿沒有說話，楚漣生怕她生氣，一邊說著一邊小心觀察著葉梨卿的表情。但葉梨卿只是望著發出幽微冷光的河水，半邊側臉在夜色之中宛若雪雕一般冰冷無瑕。

  楚漣因為前半句“我很喜歡你”高興得雙頰發紅，甚至沒有去細想葉梨卿的後半句話。

  “我會死嗎？”楚漣擔憂地問。盡管這麽問，但是她對於死亡並沒有非常深刻的概念，甚至她在想，如果她死了，或許就能見到爺爺，見到林美麗。

  葉梨卿轉過身，久久凝望楚漣。過了一會兒，她在楚漣面前蹲下來，抬頭看著她，伸手將楚漣垂在耳邊的頭髮別到耳後。

  葉梨卿問她：“你看到了什麽？”

  夜依然深沉，不過並非伸手不見五指，楚漣猜測是因為頭頂那個天體在為她們照明，出於某種直覺，楚漣認為自己還是不要抬頭去看為妙。

  楚漣回想著她的奇妙旅程，磕磕巴巴地說：“我看到了林美麗……然後天上有個很大的月亮，月亮離我很近……”

  多年之後，楚漣仍然無法忘記當時的感覺，葉梨卿冰冷的指尖拂過她的皮膚，像雪花飄過黑色的水面。

  楚漣茫然地眨著眼睛。

  楚漣轉過頭，看到葉梨卿站在她身旁，用一種奇怪的神情看著她，那時的楚漣尚不甚通人情世故，總之讀不懂葉梨卿的表情。

  良久，葉梨卿輕輕歎了口氣。

  她站在一條河邊，這條河很陌生，楚漣從來沒有見過她。黑色的河水緩緩流淌，仿佛瀕死之人靜脈中的血，河床上還有未化的積雪。河對岸是一片樹林，夜色之中，樹林之中也滿是積雪。雖然當時尚是二月，但如此多的積雪仍然罕見。

  “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你不應該看到它，凡是看到它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葉梨卿說。

  “也許不會。也許有一天，我們還能再見，但是……”葉梨卿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楚漣驚訝地看到一行淚從葉梨卿的眼中落下，蜿蜒在臉頰上。

  “我很喜歡你，但我沒想到反而害了你。”她說。

  “我會離開這裡。”葉梨卿說。

  “對不起。”葉梨卿又說。

  楚漣永遠都沒有弄清楚為什麽葉梨卿要向她道歉，是因為讓楚漣看到了那個天體，或者是為了她之後的不辭而別。但是葉梨卿的淚水讓她不知所措，是的，她早就該意識到，在一腳已邁入青春期的門檻時，她就會對女孩的眼淚不知所措。
    她貿然地伸出手，想要擦掉葉梨卿的淚水，但葉梨卿此時已經站起身，拉起楚漣的手。

  “我們沿著河岸走走吧。”

  楚漣問：“小葉姐姐，這條河叫什麽名字？”

  葉梨卿說了河的名字，但是楚漣沒有記住，隻記得這條河名字很拗口，很難記。在許多年之後，楚漣才知道這條河叫做察裡津河。

  她們走了一段距離，楚漣打量著四周，沒有燈光，沒有人煙。不過走了一段路後，遠方傳來一陣縹緲的樂音，是手風琴的聲音，不很動聽，甚至有些粗糲，仿佛一個業余樂手在這夜色之中孤獨地練習。曲調也給人一種淒冷的哀愁之感，每一個音符所接的下一個音符好像都會有一次奇異的變調。

  “是手風琴。”楚漣說。她看過《天使愛美麗》這部電影，熟悉手風琴的音色。

  “是的，那是我的朋友，他（或她）最喜歡在河邊拉這首曲子。”葉梨卿說。

  楚漣有好朋友林美麗，所以葉梨卿也會有她的朋友。

  她們站在原地，聆聽了一會兒琴聲。楚漣試圖記住這個曲調，但很不幸地失敗了。她覺得也許那首曲調會像一首歌……像什麽呢？《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喀秋莎》……不，又像是《啊朋友再見》……也不是，她以前看過一部老電影叫《迎展》，似乎又有些像那部電影的主題曲《相逢之歌》……

  就在楚漣沉思的時候，葉梨卿突然說：“我該走了，你也該回去了。”

  楚漣正伸長脖子試圖想要看到黑夜之中那位手風琴的演奏者。她聽到這話，正想要轉身走到葉梨卿身邊，但不留神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摔倒在地上，她下意識地用手掌撐住，隨後皮膚傳來與粗糙地面摩攃火辣辣的疼痛，大概是破皮了。

  “小心！”葉梨卿說，急忙蹲下查看楚漣的情況。楚漣的右手掌心磨破了一塊皮，滲出血珠。葉梨卿從口袋中拿出那塊繡著字母的手帕，為她壓住傷口。

  楚漣轉頭想要看看是什麽東西把她絆倒的，然後她驚愕地發現，地上橫躺著一具屍體。

  更準確地說，是一具骷髏。骷髏身上的衣服已經發黑朽爛，但是頭上戴著一頂鋼盔，很像電影裡戰士們頭戴的鋼盔。楚漣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便覺身下一空，落入了無盡的虛空中。

  楚漣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晨光熹微，窗簾沒有拉好，一縷天光照射進來，在牆壁投下暗淡的影子。她看了看床頭的鬧鍾，六點四十。不出所料的話，她的父母昨晚都徹夜未歸。

  難道她半夜十二點去找葉梨卿，林美麗，那顆星球，那條河……一切都是她做的一場夢？她只不過是一覺睡到了天亮，錯過了和葉梨卿的約定。

  楚漣掀開被子準備下床，她又愣住了。

  她的手掌上，扎著一塊雪白的手帕。手帕一角繡著三個符號，三個西裡爾的字母：Е、И、Е。它們緊密地排列在一起，像是一個圖騰。

  楚漣解開手帕，看到jsg手掌皮膚上有一處新鮮的擦傷。創口還沾了一點點塵土，緩慢地滲出血珠。

  一切都真實發生過。她沒有做夢。

  楚漣從床上跳下來，衝出家門，開始敲葉梨卿家的門。

  葉梨卿家布滿鏽跡的防盜門像是沉默的盾牌，任憑楚漣的叩擊如何在門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門後始終都沒有回應。

  楚漣呆呆站在狹小的樓道中，她想起葉梨卿對她說的“我會離開這裡”。她意識到，那是一種告別的形式，就像楚漣的小夥伴們放學之後會對她說再見，就像老師下課後會說“同學們，明天見”。

  清晨的陽光溫柔地從走廊透氣窗中照射進來，落在楚漣身上。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校服的縫隙之中充滿了寒冷的風，隻消她輕輕一動，那些風就會鑽入她的骨髓。楚漣感覺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也說不清楚當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大抵，那就是一種失戀的感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