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為了報志願這件事，楚漣消失一段時間的父親又出現了。

  那時候他還在和前合夥人打官司，並準備著東山再起。他邀請楚漣和她母親一同去一家高檔餐廳吃飯，一同受到邀請赴宴的還有一位高校老師，據說是個報志願專家。

  父親瘦了，頭髮幾乎全都白了，穿著一身熨燙整潔的西裝。後媽和弟弟也來了，沒有什麽戲劇性的場面，她母親和後媽也沒有互毆薅頭髮的武打情節。後媽客氣地管母親叫“姐”，母親客氣地叫後媽“小張”。

  父親請來的老師詳細詢問了楚漣分數情況，又結合歷年各個學校的分數線分析了一番，最後建議楚漣報了當地一所末流211。因為怕滑檔，沒有報熱門專業，而是報了楚漣之前聽都沒有聽過的一個專業——公共管理。

  至於俄語專業之類，從來都沒有在考慮范圍內。

  飯桌上觥籌交錯。母親和小張後媽顯得有點局促，但是父親卻很高興。大學老師不喝酒，他就獨自一杯一杯地喝著酒，他說楚漣能考上大學，他也覺得面子上有光，只是有點遺憾女兒沒有學理科，所以不能報材料工程的專業，同時又展望了一下兒子的未來。

  楚漣四歲的弟弟安靜地坐在桌邊，手裡擺弄著奧特曼的模型，口水從嘴角流下。

  八月，楚漣被那所大學的公共管理專業錄取了。事情就這樣。她總要有她的生活，葉梨卿不過是閃過她童年的影子。

  那一年，林雨菱落榜了，選擇了複讀。

  無論如何，楚漣和她還是好朋友，甚至還能比好朋友更進一步。

  “你困嗎？”她問。

  林雨菱打開了隱藏文件夾中的一個視頻文件，那是一部日本的澀情影片，主角是兩個女人。楚漣感覺林雨菱在靠近她，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麽，於是笨拙地伸過手去攬著林雨菱的肩膀。

  林雨菱很快就回應了她。她生澀但認真地吻著楚漣的側臉，楚漣感覺像被街坊家的大黃狗嗅。

  楚漣搖搖頭。林雨菱猶豫了一會兒，低頭看著筆記本的鍵盤。她的長發從一側臉頰邊垂落，楚漣莫名想到了曾經葉梨卿為她撩起臉旁的頭髮。

  後來的又某一天晚上，她們去了校外的快捷酒店開了一個房間。林雨菱隨身帶著她的筆記本電腦。在那間大床房裡，她們把筆記本電腦放在床旗上，然後並肩趴在那裡托著下巴看電影。她們看了《聞香識女人》，又看了《天若有情》，還有《阿郎的故事》，不過都沒有看完，林雨菱將進度條拖到了最後，在張艾嘉的眼淚、周潤發的鮮血和插曲《你的樣子》中，電影結束。

  夜晚大學的操場很熱鬧。看台隱藏在夜幕之中，上面坐著的都是一對一對的情侶，有人在陰影之中悄悄接吻。

  這一年，楚漣二十歲。

  夜已經深了。林雨菱關掉了電影網站的頁面，轉頭看著楚漣。

  那個天體在接近她。巨大、醜陋的天體，像是墜落的月亮，高速衝著她而來。葉梨卿，楚漣想，葉梨卿知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兒。可是她不該想葉梨卿，葉梨卿再也不會出現了。

  次年，林雨菱也考上了楚漣所在的大學，成為了楚漣的學妹。那所大學沒有小語種專業，林雨菱選擇了大語種專業——英語。英語專業需要學習二外，林雨菱也沒有選擇俄語（因為學院沒有開設），她選擇了法語。

  “我們把燈關了會不會更好。”林雨菱說，聲音很小，氣流吹在楚漣的耳廓。楚漣聽話地去把頂燈和壁燈都關了，只有筆記本電腦扔在床的角落，屏幕散發幽幽的冷光。

  林雨菱入學那年，楚漣上大二。她們手拉著手在操場漫步，說著各種各樣的事，懷念過去，或者展望未來的。雖然都沒有考上北外，但此時此刻已經身在大學之中，那就很好。

  第二天楚漣照常去教室上課。她坐在教室的角落裡，老師開始講課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她又夢見了那個天體。紅色的漩渦像絞肉機裡鋒利的刀片。

  楚漣並沒有和林雨菱確定關系，“好朋友”和“女朋友”之間似乎有種天然的鴻溝，而楚漣覺得自己沒必要跨出這一步。她是對的，因為後來林雨菱還和另外一名女生保持著某種“好朋友”一般密切的聯系，但那已經是後話了。

  下半學期的時候，林雨菱和舍友鬧了矛盾，於是在校外租了房。那座房子就在緊鄰學校的一個老舊小區裡，房子是標準的老破小，一室一廳，看出來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住了。兩個房間都背陰，窗外一棵大樹將陽光遮了個嚴嚴實實，所有家具都積了厚厚的灰，一進屋就覺得眼前一黑。不過好在租金便宜，而且清淨，林雨菱還是挺滿意的。
    搬家那天，林雨菱和楚漣忙活了一整天打掃衛生，將一件不穿的T恤裁成了抹布，擦掉所有家具上堆積的陳年灰塵，將清理出來的垃圾裝到超市購物袋裡扔到樓下。

  林雨菱給了楚漣出租房的鑰匙，但楚漣仍然住在宿舍。她不喜歡林雨菱租的這套房子，每當她靠近這裡時，就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之感。也許這裡讓她想起來了她最初住著的那個舊房子。林雨菱告訴楚漣，她覺得出租房鬧鬼，具體如何鬧鬼卻也說不上來，大抵是些做噩夢、或是“感覺不好”的陳詞濫調。

  楚漣給不了林雨菱太多安慰。也許她應該換上一身道袍，拿著桃木劍去林雨菱的出租房中表演一套軍體拳，或者像個霸道總裁一樣斥資為林雨菱買一套大別墅。可是她做不了這些，她只能偶爾在出租房裡過夜，然後安慰林雨菱“你只是想太多了”。

  林雨菱不是她的女朋友。這就是林雨菱所屬的單元素集，“好朋友已經越界，但永遠都到達不了那一步”。

  不過到了考試周的時候，教室和圖書館一座難求，楚漣經常會抱著書來林雨菱這裡自習，至少這個老房子清淨。

  臥室太小，擺不下一張jsg桌子，所以她會和林雨菱一同坐在客廳的餐桌前學習，林雨菱的筆記本播放著VOA慢速英語作為背景音樂，那時楚漣內心甚至會湧出一種感動，好像她還停留在和林美麗一同寫作業的舊日時光之中。

  那一陣子，林雨菱有好幾門專業課考試都安排在晚上七點開考，所以通常在十點之前，楚漣都是獨自呆在出租屋裡。

  從那時候開始，楚漣意識到，林雨菱似乎沒有說錯，出租房裡鬧鬼。

  她總是聽見屋子裡傳來奇怪的聲響。有時是廚房裡塑料袋被翻動窸窸窣窣的聲響，有時是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發出的嘎吱聲，但過去查看時，又發現空無一人。楚漣當時正被微觀經濟學虐得體無完膚，這些不知何來的噪音弄得她心煩意亂。

  有一天晚上，楚漣獨自一人在林雨菱的房子裡學習。臥室盡頭有一個很小的陽台，窗外大樹的樹冠已經伸到了陽台上。她聽到那裡的樹枝正嘩啦啦地響，好像有人拽著枝條使勁在晃。

  楚漣正在被需求價格彈性折騰得死去活來，不由拍案而起，正所謂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也不覺得害怕，輕手輕腳走到廚房，想要摸一把菜刀，結果林雨菱不做飯，所以廚房沒有菜刀。楚漣最後只找到一把小水果刀，狂奔入臥室。

  客廳燈光照射進來，在臥室盡頭的陽台上，赫然是一個女人的身影，背對著她。

  “小菱？”楚漣問。但她知道，那絕對不是林雨菱。

  她的心臟狂跳，手在發抖。她知道那是誰，僅僅從一個背影她就知道那是誰。

  葉梨卿。

  仿佛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那個女人緩緩轉身，側頭看著楚漣。她的頭髮垂下來，臉色發白，眼睛在黑夜裡發亮。是葉梨卿，千真萬確，和楚漣記憶中沒有絲毫差別。

  葉梨卿離開時，楚漣12歲，現在楚漣20歲了。八年，葉梨卿的模樣沒有任何變化，她沒有變美，沒有變醜，沒有年輕，沒有變老，就像一尊亙古不變的雕像。她好像是一個遊離在時間之外的人，時間無法給她帶來任何痕跡。她就是葉梨卿，楚漣記憶中的小葉姐姐。她的美麗從來不曾被撼動過，因為她屬於楚漣的記憶，無法被更改的記憶。

  不，這一定是她在做夢。

  葉梨卿凝視著楚漣，目光沉靜如深夜。在她的身後，樹枝嘩啦啦劇烈地響著，仿佛是樹冠之中蘊含著一場暴風雨。

  就在這時，客廳的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林雨菱考完試回來了。

  “那個變態老師！”林雨菱一進門就抱怨，“畫的重點都沒有考！題出得那麽難，我看不掛科都是萬幸了。”

  就在那一瞬間，葉梨卿的身影消失在楚漣面前。如同滴入一盆水的墨汁，迅速消散，窗外只有黑夜，狂亂搖擺的樹枝停了下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