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楚漣仍然站在臥室的門口，一手還攥著水果刀，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咒，動彈不得，亦說不出話。她死死盯著陽台的方向，仿佛要看透這無邊的夜色，確認自己剛才只是精神分裂看到了葉梨卿的幻象，還是葉梨卿正如黑夜一般，乘夜而來，又隨風而去。

  “喂，你幹什麽呢？”林雨菱見楚漣沒有回應，便走到臥室前碰了碰她的手臂。

  楚漣如夢初醒，她發覺自己的身體能動了，同時也意識到出了一身冷汗，手指由於一直痙攣般地攥著水果刀的刀把，此時感覺到有點虛脫。

  “你怎麽了？你的臉色不太好看。”

  楚漣轉過頭，看著林雨菱。與葉梨卿比起來，林雨菱看起來是這樣——不太恰當地說——像個活人。

  楚漣平複了一下呼吸，隨後對林雨菱擠出一點笑容。

  “小菱，我覺得……這個房子，可能真的鬧鬼。”

  林雨菱露出一個苦笑，她把肩膀的書包扔到地上，撞擊的聲音把楚漣嚇了一跳，她現在像驚弓之鳥。奇怪的是，她卻不想馬上離開這間房子。

  因為葉梨卿曾出現在房間裡。

  奇怪的是，楚漣並不覺得害怕。就像她曾經在葉梨卿的指引下看到了林美麗，她也不害怕。

  林雨菱望著楚漣。她們身高差不多，所以林雨菱平視她，眼睫微微垂下。

  “你不害怕嗎？”她問。

  林雨菱果真非常人也。

  “所以，你從來沒有在這裡見過女鬼，一個年輕的女鬼？”

  楚漣穿過漆黑的樓梯和走廊，走了出去。

  楚漣抓住林雨菱的手。林雨菱的手溫溫的，可是楚漣自己的手卻很冰。

  楚漣睡著了。等她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台燈關了，室內一片漆黑，她摸出口袋中的手機看了一眼，凌晨三點半，林雨菱安靜地蜷在床的另一側，發出輕柔均勻的鼾聲。不知道台燈是誰關的，是林雨菱，還是那對之前住在這裡的老夫婦，老人總是害怕費電，楚漣刻薄地想。

  借著走廊裡昏暗的燈光，她看到一個老太太正懸在臥室門的房梁上，直直盯著她。

  “你終於發現了。“林雨菱說。

  “沒有！”林雨菱看起來有點惱火，她大概覺得楚漣在跟她開不合時宜的玩笑。

  林雨菱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搖了搖頭。“是兩個老人，老頭和老太太。肯定是以前這裡的房主，他們大概不想離開這裡。”林雨菱說著，指了指陽台，那裡放著一把藤製的躺椅，但是現在堆滿了雜物，“那個老頭經常會坐在那裡。你從來沒聽過那個椅子晃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嗎？還有那個老太太——”林雨菱指了指頭頂的門框，“有時候半夜做噩夢，我能看到她就吊在這裡。”

  不知道出於怎樣的一種力量驅使，楚漣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了門口。腳下的木地板年久失修，只要一踩就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她一直害怕會吵醒林雨菱。但好在直到她出門，林雨菱也只是翻了個身而已。楚漣打開客廳門，回頭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臥室——

  “他們好像沒有什麽惡意，也從來沒有害過我。不過我想，等合同到期了，我就換一個地方住。”林雨菱說。

  “是個女鬼，對嗎？”楚漣盡量用輕松的語氣，像開玩笑一般地問出來。

  那天晚上楚漣留在了林雨菱的出租屋中。她們並排躺在臥室的床上，舊房留下的那盞破舊台燈一直亮著。林雨菱說起了她未來的打算。她將來想要找一份在外企的工作，有自己的房子，還要養一隻貓。她希望自己的房子有大大的落地窗，陽光能照射進來。

  她在靠近楚漣，似乎暗示楚漣可以親吻她，如高中時她們在電腦前的親吻一般。淺嘗輒止的，像一場邏輯混亂的電影。可是楚漣退開了。

  而當楚漣試圖也去設想自己的未來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想起小學時在作文裡寫“我長大想要成為科學家”，結果現在連微觀經濟學都搞不明白。她的大腦中似乎有無數條延伸至四面八方的絲線，在那些絲線的盡頭，都連接著葉梨卿。

  她握住楚漣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楚漣感覺到手指下林雨菱皮膚的柔軟，甚至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可是她還在想葉梨卿，她琢磨著葉梨卿的皮膚是否也柔軟而溫暖。

  “你在這裡，我就不害怕。”她說。

  然後她們又說到這間屋子裡的老夫婦。

  路燈寂寞地亮著，就在不遠處的路燈下，有一個人影站在那裡，好像已經等待楚漣很久——很久又是有多久，是幾分鍾，還是八年？

  楚漣走到葉梨卿的身後，又猶豫了。過了幾秒鍾，她才開口：“小葉姐姐。”

  葉梨卿轉過身，望著楚漣微笑。

  她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即使楚漣從來都沒有見過葉梨卿，她看著眼前這個女孩，也會如此推斷：她應該二十歲左右，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八年前，楚漣在葉梨卿面前是個小孩，但現在看起來，她們像同齡人。

  “好多年沒有見了，楚漣，你都長這麽高了。”葉梨卿微笑著對她說。

  楚漣想要說很多話。她想要問葉梨卿當時為什麽不辭而變，她的父親老葉還好嗎，這麽多年她都在幹什麽，她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她的名字到底是葉列娜、伊麗莎白還是葉卡捷琳娜……可是她的喉嚨裡隻擠出來了兩個字：“是啊。”

  葉梨卿朝她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臂，領著她朝一個方向走去。前方一直都是黑暗，看不到盡頭，也沒有路標。

  楚漣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聲音。“我又見到你了，我沒想到……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葉梨卿笑了一聲，楚漣轉頭看著她的側臉。時間過得真快，她曾經要仰望葉梨卿，但現在她可以平視葉梨卿了。

  “我原本也沒有想到能夠見到你。你知道，你住的那個房子裡面有鬼，本來我沒有必要jsg來一趟的。可是我感覺到你在這裡，這種感覺很強烈，我之前沒有過。所以我就來了。”

  她說的話，楚漣有一大半沒有聽懂，不過她精準地提煉出了話裡“你在這裡，我就來了”的關鍵信息，這讓她感覺到胸膛裡有一大團火熱的東西開始幸福地膨脹起來。

  “我在旁邊的大學上學，那個房子是我……我的朋友租的，我有時候會過來複習。你現在住在哪裡？”楚漣說。

  “我有地方住。”葉梨卿說。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們一直往前走著。這不是楚漣所熟悉的路。從學校到林雨菱的出租屋，楚漣走過無數次了，但她從來沒有走過這樣一條路。楚漣懷疑自己仍然在做夢，但她並不希望夢醒來。因為夢醒了，葉梨卿就要離開了。

  “你父親身體還好嗎？”楚漣問。

  “挺好的。你父母呢？”

  “離婚了。”楚漣說，她不想多說，因為不想回憶父母那些破事浪費時間。這時候她想起上回葉梨卿曾經帶她來到一條河邊，只是她忘了那條河叫什麽名字，她問了葉梨卿，葉梨卿告訴她那叫察裡津河。

  楚漣說：“我聽說過察裡津戰役，察裡津河在伏爾加格勒。”

  葉梨卿嗯了一聲：“它以前叫做斯大林格勒。格勒就是城市的意思。”

  兩人都沉默了。葉梨卿不同於林雨菱，楚漣總能輕易地在自己和林雨菱之間找到一個話頭，學校、同學、電影，或者其他什麽；但葉梨卿是神秘的、未知的，是從另一個星球而來的，她們也許沒有共同話題。

  “你為什麽會在這裡？”楚漣最後問道。

  “解決你住的那個房間裡的事情。”

  “我朋友說，那裡有兩個鬼。老頭和老太太。應該是以前住在那裡。”

  “不止兩個。”葉梨卿說。

  楚漣好奇地側頭打量她。她們還在那條永無止境的、黑色的路上漫步。抬起頭的話，也許還能看到那顆不祥的天體。甚至楚漣還會懷疑，自12歲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都和那個天體有關。它帶來成長和命運一切的不幸。

  “小葉姐姐，你到底是做什麽的？”

  “你覺得呢”葉梨卿反問。

  “我猜你是抓鬼的。”楚漣笑嘻嘻地說。她突然想試探一下葉梨卿的底線。畢竟在她的認知之中，葉梨卿好像特別佛系，似乎對什麽都不太在意，但楚漣在這裡，所以葉梨卿在消失八年之後再度出現。

  “鬼只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逝者，我不需要去抓他們，”葉梨卿輕聲說，“我所能做的……只有時間。”

  楚漣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似乎葉梨卿也不需要楚漣聽懂。她站定腳步，目光望著前方，顯出憂鬱的神色。

  “但我一直對你很好奇。”她說。

  這是今晚葉梨卿對楚漣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天空中倉促地傳來一陣鈴聲，好像防空警報一般，只不過那個警報被替換成了諾基亞手機的鬧鈴……楚漣匆忙地抬起頭想要尋找聲音的來源，她看到那顆紅色的醜陋星球——隻一下，她發現那顆星球變成了一個人頭，林雨菱的頭。

  不過很快楚漣就看清楚了，林雨菱只是趴在她的上方查看她的情況，同時拿過她的諾基亞手機，將鬧鈴關掉。

  “你還好嗎？”她問，“我聽見你在說夢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