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秋獵（四）

  確實是開始了。

  午後的雨已經停了， 暴烈的風呼嘯過所有人的身邊，將欽天監的祝詞唱得破碎不清。

  鍾聲響徹天地，嗡鳴綿延不絕。

  皇帝念起關外時的燕氏古語， 漏刻博士和五官司晨報唱聲不絕於耳， 在場所有人都在俯首叩拜，恭賀燕朝四境安寧、萬國來朝，祈禱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薑杳跟著俯首叩拜，卻聽到旁邊聞檀幾不可察的一聲冷笑。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他腔調好聽，即使是含混不清的冷哼也是別有味道，但這裡面一聽便是譏嘲。

  薑杳算了算劇情線， 心知肚明。

  是了，現在劇情線被她和重生的聞檀攪得一塌糊塗， 但按照時間來算， 《謀她》此時的大燕早已風雨飄搖。

  不等他自我審判完畢，手心裡被塞進來了個東西。

  由於兵力和各方考慮，仍然在外面飄著的晉王早就被召回京都、接任太子。

  救不動。

  最近還總隱隱約約、莫名其妙煩躁走神，跟個貨真價實的孩子在這裡鬥嘴……

  而女主“薑杳”已經和離再嫁， 經歷了喪弟、奪嫡、長姐戰死， 侍女和兄長先後為她而死一系列催人心肝的事情。幾欲肝腸寸斷。

  一如既往地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這種自由不羈、散漫狂妄的魂靈，能在這副吃人不吐骨頭的世道待多久？
  下回見到她，還會是這樣眼底生著火光嗎？
  所以聞檀將目光放到了那隻白鳥身上。

  他沒想到重來一回，除了蟄伏，等著報復當年那些惡心東西、殺了囊日塔羌外，後面又要受人所托照顧孩子。如今更是因為囊日塔羌那野心不死的好兒子，來參加這毫無意義的秋獵，還不能一刀殺了，否則會有更多禍患。

  是，他從第二面就意識到了薑杳不是薑杳。

  聞檀有點晃神，想到了重生後第一次見到薑杳的畫面。

  穠而潤的眼尾浮上一點自嘲似的神色。

  自由、莽撞又熱烈。

  聞檀微怔。

  聞檀會讀唇語，輕而易舉看懂了她在說什麽。

  錦繡緞面，沒什麽花紋，被體溫攥得溫熱。

  聞檀確實不痛快。

  秋獵上不聽禱告偷吃東西……

  不怪他瘋批， 看誰都懟、看誰都不順眼，要她重開之後收拾爛攤子，別人都打到家門口了，裡面的還在兢兢業業掰扯一畝三分地的事， 她大概也得瘋。

  他就看看，她能撐多久，眼底的火才能熄滅，才能停下不停反抗的飛翔。

  他真的很好奇。

  薑杳瞬間頓悟了聞檀身上那股子瘋和厭世是從哪兒來的。

  他喊白鳥，是因為那白衣服的小姑娘冒天下之大不韙，掀了自家的房瓦，給自己搭戲台子，單臂掛在房梁時衣袂飄飛，像偶然停在朱門繡戶間的白鳥。

  重來一回，真把自己當二十歲毛頭小子了？
  真是……

  封建禮法拘束不得她半分。

  ——聽著無聊，不如吃點。

  即使是在秋獵祭祀大典上，也能評一聲“無聊”，然後悄沒聲塞東西過來。

  一如現在。

  父親敢管婚事就直接送大獄，再潑髒水就找人罵他，後母和妹妹算計就以牙還牙、威脅冷嘲，敢算計考試的直接揍，讓她不痛快的敢直接開弓威脅。

  但那又怎麽樣呢？

  薑杳猜的其實八九不離十，但還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

  薑杳乾活多年， 非常明白一個劇組全在擺爛撈錢、相互撕逼，而且還必須拉上自己的心情，當下大為憐憫自己暫時合作夥伴，從袖袋裡面摸出來一個小包，趁著袖子遮掩，不著痕跡遞了過去。

  他下意識將目光追隨過去，正好撞上了薑杳得意洋洋挑眉。

  帶著薄繭的指尖擦過他的手背，一觸即收。

  明明同樣是偏高的體溫，卻就是讓人覺得燙。

  年輕人長眉微微擰起。

  都愛死不死，死外頭愛看。

  還真是符合薑杳的作風。

  女孩子悄無聲息動了動唇。

  是個小袋子。

  邊關的雅隆部和北境兩方更是已然撕破臉面，對燕朝這塊肥肉虎視眈眈。此時正是戰亂時期，哪裡還有心情辦秋獵？
  如今跪在這裡， 上位者仍然相互傾軋勾心鬥角， 頗有“何不食肉糜”的味道。

  年輕人啞然失笑。

  他又將目光放在了這個人身上。

  但薑杳沒有讀心術。

  她並不知道此人如此曲折的心路歷程，她只是給一樣有極大怨氣的社畜人一點零食以示友好。

  薑杳沒管似乎在發呆的聞檀，因為她左邊有人哼哼唧唧不樂意了。

  遊渡朝從牙縫裡面擠出來字。

  明明都是氣聲，薑杳卻覺得他每一個字都在張牙舞爪。

  “我看到你給他東西了！”

  “為什麽我沒有！我不能擁有嗎！”

  薑杳：……

  好好好，有有有。

  薑杳從善如流，遞給他另一個袖袋裡的小袋子。

  其實都是頂餓的各類香糖果子，沒什麽香氣、入口即化但是甜，非常適合這種祭祀場合摸魚偷吃。

  她明白這哈士奇似的表哥其實是個操心操碎了的，也仍然記得他當時在開鑒門的提醒。

  是好意，薑杳清楚。

  但她根本沒當回事。
    薑大影后見過的好看男人沒一千也得八百，娛樂圈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這種風浪裡來去十余年，還能因為個皮相動心……有點瞧不起她。

  而且，都天天這麽忙這麽沒空了，前面有打賭對象想讓她做妾的，後面又出來個裝情深隱忍、一見鍾情的蟄伏流龍傲天，說不準她那本文男主、前未婚夫什麽時候還得回來……層出不窮的男神經病，這還能有心情談戀愛嗎？
  她還沒這個本事。

  所以這段插曲，和今天下午呼嘯過薑杳耳邊的狂風差不多效果。

  吹來的時候或許有點感覺，吹過去，過耳也就忘了。

  她頭疼的是眼前的秋獵。

  因為算無遺策的薑二娘子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到底是後世人，連野味都不怎麽吃，更沒這個殺生的興趣和習慣。①
  天氣其實已經放晴了。

  第一場秋獵正好趕上下午的好時候。

  雨後烏雲散盡，陽光慷慨熱烈灑向地面，照得獵場上還沾著露水的草木越發青翠欲滴。

  牛角號起，擂鼓呐喊，無數砍殺聲、歡呼聲沸反盈天。

  燕朝人擅長騎射，甚至可以說有一大批都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對於這種環境極其興奮，開始的號角聲一響起來，無數人手持砍刀、身後背著箭衝出去，對著被驚動的動物們開始大肆砍殺。

  剛才還一片祥和安寧的環境瞬間變成了屠宰場。

  無數動物哀鳴驚嘶，迅速逃竄，但卻因此被找到，血轉眼就飛濺上了草木和刀刃。

  薑杳騎著紅馬，剛抬眼就見到一隻小梅花鹿朝著她狂奔而來，但還沒跑到，就被長箭一箭射穿了脖子。

  後面的人興奮歡呼，旁邊的公子哥也為他鼓掌。

  這是燕朝的習慣，這是他們的榮耀。

  秋獵的第一場，必然見血。

  薑杳垂下了眼。

  她尊重這裡的習俗，但確實不喜歡這種近乎屠戮的環境，跟著她的紅馬似乎能感覺到主人的心意，並不像其他馬一樣躁動興奮，跟隨主人的心意往人少的地方而去。

  很快，一人一馬進入密林。

  風仍然是涼的，卻因為陽光不那麽扎人，草木、泥土和雨水的味道混雜在風裡，溫柔親吻頰側，一點一點撫平了剛剛紛亂的心緒。

  系統：“剛剛檢測到你心率波動有點大，是不喜歡見血嗎？”

  薑杳仰頭閉目吹風。

  系統見過這人強大的情緒調控能力，此時也是。

  沒三分鍾，心率就平穩了下來。

  “是有點不習慣。”

  薑杳坦然，“我的問題……這段時間光算計和偵察了，沒有考慮秋獵確實要捕獵。我調整一下就好，不會出大紕漏。”

  系統略略放心，正想說話，卻突然檢測到有生物飛速靠近。

  “宿主小心！有生物——”

  薑杳已經聽到了動靜。

  是個東西，猛然朝著她撲過來。

  她眼神驟然凌厲，轉身速度極快。

  下一刻，一人一系統同時愕然。

  一隻渾身是血、腿上還插了一箭的狐狸慌不擇路，一頭扎進了薑杳懷裡！
  系統：……

  系統：“應該是被捕獵的動物，它……”

  “它怎麽不怕你”這句話還沒說完，久違的提示音啟動。

  【狐狸】劇情點開啟。

  已經一個多月沒聽到過這個聲音的薑杳/系統：……

  忘了。

  還有個拆解虐文進度沒結束。

  系統震驚：“歪到這地步還能這麽巧撞上原劇情點？！”

  而那邊已經紛亂一片。

  捕獵者們追過來了。

  “往這邊跑了！我看見了！”

  “快追！它中箭了，跑不了多遠！”

  “我看那邊也有人在追這隻狐狸……快！這隻毛色上佳，確實適合剝皮了帶回去！”

  系統正想說什麽，薑杳卻毫不猶豫拉開了馬背旁邊的袋子。

  “進去。”

  狐狸聽懂了似的，竟然真一頭跳了進去！
  系統：……

  這就是虐文女主的迪士尼公主buff嗎②？

  但顯然虐文女主光環在時隔一個多月、劇情猶如脫韁野馬已經狂奔不回頭之後，再次起了作用。

  那群人站定在薑杳面前，赫然是熟人。

  系統沉思：“有點眼熟……”

  薑杳提醒：“開鑒門，擇巢試。”

  曾經和薑杳同台比拚，卻被全然打臉的幾個人。

  沈鎏的小跟班，當時說過下流話被翁純塞了一嘴臂縛、又給薑杳下過絆子的，因為薑杳險些沒考上的……甚至還有賈裕平的小跟班，當時被一手一個拎起來的。

  薑杳的目光面無表情掠過這群目光不善的人。

  後面的更熟悉。

  似笑非笑的訶吐魯，換了騎裝的蘇毗蘭妲。

  以及從他們身後走出來，笑吟吟的松成悉勃。

  “薑二姑娘。”

  “又見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