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第一百二十九章 喪鍾
第一百二十九章 喪鍾廖重真在祭壇上連續幾個月祈福求雨, 五月十七的清晨,京城終於下了成元二十六年的第一場雨。
闔宮上下忙作一團,太后薨逝, 而不久前禮部剛因先農壇的事情換過尚書和一乾官員,新任尚書資歷稍淺,一時擔不起這麽大的喪儀,難免手忙腳落, 頻出紕漏。
然而吏部暫時挑不出合適的人選來接管,這些時日來, 成元帝動不動便處置底下官員, 弄得大家都風聲鶴唳, 各處官職常有缺漏,無人替補, 因而只能先由著新任尚書摸索了。
慈寧宮內的女使穿梭其間, 太后的遺體需要經過很複雜的打理修飾, 一般都是由貼身信任的女使負責。
秋霜捧著華貴繁瑣的壽衣從正殿走過,她臉色青白,只能用口脂想方設法提升氣色,但渾身上下仍然透露出一股病態。
尚服局女官奉命前來為太后整頓遺容,步伐穩健,迎面撞上前頭慢悠悠的宮女,秋霜身形不穩, 頓時頭暈眼花,手中托盤摔了出去, 女官眼疾手快地搶住托盤, 急道:“你怎麽回事!”
話音落下, 太后身邊跟了多年的貼身女使走上前, 出聲詢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秋霜扶著門框站起,臉色比先前還要再慘白幾分,驚慌地跪下來磕頭道:“奴婢一時失神,求何姑姑與劉尚服饒了奴才這一次無心之失吧……”
尚服局的女官將呈著壽衣的托盤扶好,瞥了一眼地上的秋霜,嗔道:“無心之失?你身為內廷女使,手裡托著這麽貴重的東西竟敢走神,太后娘娘剛薨逝,你就敢懈怠敷衍了嗎?”
秋霜伏下`身,“奴婢不敢……”
秋霜抬起頭,無助道:“奴婢沒有,何姑姑……奴婢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明明一直按時喝藥,想早些伺候太后娘娘,可這病卻是越來越嚴重了……”
秋霜只能咬了咬牙,轉身往慈寧宮外走去,一回頭便見季時傿正跨過門檻,素面喪服,眉眼濃厲,上抬的視線如同一柄割風的鐵刃。
她欲解釋,面前的何女使卻搖了搖頭,失望道:“罷了,你自己去內廷司領板子。”
說罷轉過身,身形挺正,表情嚴肅,看向旁邊顫唞的秋霜道:“近來你確實總是走神,秋霜,你從前是很穩重的,先前你說你得了風寒,可這都幾個月了,難道還沒好嗎?太后娘娘對你不薄,你就這般急著另尋他處,連她老人家的身後事都敢怠慢?”
秋霜猛地轉過身往養心殿的方向跑去,她要告發季時傿,要讓成元帝知道到底是誰害死了太后,可她剛跑出去幾步,便驀地被人擒著脖子從宮道拖進角落。
“誰——”
何女使頷首道:“自然,劉尚服慢走。”
何女使聞言隻覺得她又在撒謊,目光從她臉上的豔麗掃過,眉心下壓,語氣裡有幾分不悅,“太后娘娘薨逝,闔宮悲痛,你竟還敢塗脂抹粉?”
“姑娘。”
身後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我。”
秋霜身形頓時僵住,腳下如同灌了鉛一般一步也不敢邁,“姑……”
身上的病大概是年前患上,去年一整個年節都是天寒地凍的,她便一直以為自己是受了風寒,拖到現在還沒好,甚至已經半年過去,反而愈來愈嚴重,可太醫卻什麽也看不出。
太后娘娘昨日難得精神變好了許多,甚至要梳洗打扮,換上了隆重的華服,可夜裡就猝然離世了,要說起來,她似乎是在見過季時傿之後沒多久死的,當時內殿屏退了所有人,沒有人知道她們在說什麽,若是真就是季時傿殺了太后呢!?
秋霜臉色遽變,匆匆在前往內廷司領罰的路上停下,是了,一定是季時傿知道了什麽才會對太后動手,她那般敬重太后,可卻未曾見她流過一滴淚,她早就知道了,說不定自己身上的毒也……
秋霜顫了顫,將頭低得更低,轉身踏出慈寧宮。
秋霜也不知道該拿疑心疑鬼的自己怎麽辦,她在宮裡待過多年,什麽醃臢手段沒有見過,可若是真有人給她下毒,為何偏偏是自己,她又沒有得罪過哪宮的主,妃嬪倘若爭寵,何故爭到太后宮裡來呢?
可若不是宮裡的,秋霜一怵,大概是心虛,她幾乎第一時間就聯想到了剛剛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
“何姑姑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自然明理知事,萬不能叫這種驕罔的奴婢損了慈寧宮的名聲。”
“去。”
季時傿略一頷首,頭也不回地從她身側徑直走過。
秋霜一驚,自己病後氣色愈漸難看,便想著用胭脂遮掩些,卻忘了這在太后的喪儀上是極為不敬的,再加上方才她差點失手將壽衣摔落,如今在何姑姑面前,便更加百口莫辯。
何女使沉了沉氣,斂衽一禮,稍些歉疚道:“讓劉尚服見笑了,我之後會好好教訓這個奴婢。”
“何姑姑……”
剛張嘴便想到什麽,怒而呵斥道:“逆賊,是你害了太后娘娘!是你——”
“是我又怎樣?準備去陛下面前告發我?”季時傿壓低聲音,手上加重力度,秋霜大半眼白翻出來,掐著她的手掙扎。
“娘娘見、見完你不久之後就走了,是你、是你懷恨在心你……”
季時傿嗤笑道:“懷恨在心?我為什麽要害她,怎麽,終於說漏嘴了?”
秋霜話音頓住,面上驚恐地瞪大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對,知道你和琨玉並非真心待我,也知道你們每日讓我吃的藥丸都是有毒的。”
秋霜喘氣道:“你是故意放我進宮,你早就想報仇了,我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季時傿眸光微動,不動聲色道:“是又怎樣。”
“放開我!你忘恩負義,謀害太后你……”
“你說錯了。”
季時傿赫然打斷她,“這叫一報還一報,你們應得的。”
秋霜咬緊牙關,半晌忽然潸然淚下,哀求道:“姑娘,奴婢錯了,奴婢也是被逼無奈,是太后逼迫我們監視您的,後來聽說了您和世子走得近,便讓陳保榮在給您的藥裡動手腳,好壞了您的底子,讓您日後再也無法有身孕。”
“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有愧疚。”說罷抬起手,露出衣袖下的銀鐲,“這個鐲子是姑娘賜的,奴婢一直貼身帶著,姑娘您還記得嗎,琨玉的那隻沒了,她暗地裡辱罵您,還嫌棄那鐲子,之後一直沒有佩戴過。”
季時傿皺了皺眉,的確,後來從未見琨玉戴過她贈送的銀鐲,她之前想過原因,可陡然從秋霜嘴裡聽到真相,心裡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就好比你小心翼翼捧出來的真心,在別人眼裡根本不值一提一樣。
“你是身不由己,被逼無奈?”
秋霜掩面道:“是,奴婢敬重姑娘,這些年來,姑娘對奴婢的好奴婢一直記的,奴婢實在是不忍心,所以才會在在壽誕當夜,將真相全部告知您,您忘了嗎姑娘?”
“你說得對。”季時傿面色平靜,聞言低聲呢喃道:“你確實將真相告知了我,我該信你一次。”
秋霜眼睛一亮,“姑娘——嗬。”
話音剛起便被猛地掐緊脖子,秋霜不可置信地按住卡在自己脖頸上的手,見季時傿眸底暗沉,目色如冰,“但我不會再信你了,你不是要去內廷司受罰,你是想去養心殿對嗎,可惜苦肉計對我沒用。”
秋霜猛地掙扎,“不——”
她隻剛放出一個音節,便被摁著頭,推下護城河,冰涼湍急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她。
季時傿在岸邊漠然地看著這一切,等水面平靜後,才抬頭大喊道:“太后娘娘的貼身宮女傷心過度,以身殉主了!”
暮色四合,余霞成綺,燒透的晚照流奔千裡,京師全線戒嚴,從北方傳來的沉鼓喪鍾重重敲響,城北白鹿寺燃香誦經,各坊一切營業全部暫停,梁齊因坐在案前,聽到喪鍾聲後猛然抬起頭,往窗外的方向看去。
喪鍾鳴響,看來宮裡出了大事,太后怕是薨了。
梁齊因站起身,心中無悲無喜,想要出去招陶叁過來問個清楚,只是他剛推開門,便倏地看見雨後溼潤青亮的石板路上站著一個人。
她兩肩洇濕,神色平靜,一雙濃墨重彩的眼睛煙波浩淼,投來驚心動魄的一眼。
梁齊因霎時愣住,晃了晃眼,欣喜道:“阿傿,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季時傿在宮裡守了一夜,她快馬加鞭趕回京,消息還沒有傳出去,照理說她現在必須進宮和其他官員一般吊唁服國喪,可她就是忍不住逃了出來,想見一面梁齊因。
“阿傿,肩頭都濕了,你在這兒站多久了?”梁齊因跑上前拉住她的手,忽然想到先前鳴響的喪鍾,輕聲試探道:“你是不是從宮裡來的?太后她……”
話還沒有說完,季時傿嘴角便突然垮下,兩眼水汽迅速聚集,猛地撲上前,緊緊摟住他的腰。
梁齊因踉蹌了一下,隨即站穩身體,明白過來什麽,沒有說完的後半句咽了回去,無聲地抬手按住季時傿的後腦杓,將她摟進懷裡。
“沒事的,都過去了。”
梁齊因的手輕輕拂過季時傿的背給她順氣,語氣輕柔,緩聲道:“阿傿,你還有我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