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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岸》第六十四章 折腰
  第六十四章 折腰
  中州大雨持續了幾天, 田地房屋被淹,百姓無家可歸,山地處的狹窄破廟了擠了上百人。每日都有人站在石階上, 惶惑地往洪水泛濫的山腳望,或哭鬧,或一聲不吭。

  官兵與各縣的壯丁自發在決堤處搭起厚厚的人牆,災情最嚴重的幾個地方, 路上遍地浮屍,吃的喝的都緊缺, 更遑論藥物, 傷處得不到及時的醫治, 泡在死了人的汙水裡幾日,疫病就是這麽來的。

  裴逐站在惠和縣的一處高坡上, 往下望是被衝垮了的大壩, 雨水前一日停了, 現在縣裡正在進行的是疏通工作,底下工匠正在清理淤泥。

  他的官袍下擺處沾了汙漬,雙腿在汙水裡泡久了而有些發脹,走了兩步不得不停下來揉了揉腿,一旁的下級官員見狀擔憂道:“裴大人,您先回去歇著吧,這兒有下官看著。”

  “不用。”

  裴逐擺了擺手, 沿路檢查河道,過去的堤壩早就被衝得沒影了, 戶部硬是擠出了一批新的款項, 用來重建堤壩, 如今日子過得當真是捉襟見肘, 這些錢,哪裡夠用。

  五年前修壩時用了好多銀子,當時抗洪的官員還讓人在中州外修了水道分流至黃河,誰知道今年的大雨把水道也衝垮了,積水決堤,將中州的田地淹了個乾淨,朝廷又減免了中州這幾個縣的稅收,戶部將很長一段時間入不敷出,寅吃卯糧,能吃到幾時。

  他正在想事情,難免走神,一個沒注意差點滑倒,旁邊就是湍急的水流,剛剛那個跟他說話的官員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急道:“大人小心!”

  裴逐連忙站穩,後怕地瞄了一眼水流,那個官員以為他是被嚇著了,歎了聲氣道:“大人在這塊地方巡視的時候可要多加小心,從前有個戶部的官員就是在夜裡巡視堤防時不慎掉入水裡淹死的,屍體都沒找到。”

  裴逐剛想道謝,便忽覺得這幾句話聽著有些熟悉,脫口而出道:“你說的是誰?”

  盧濟宗見著眾人到來,招呼著官員們坐下,花廳後依次走進來幾個貌美的婢女,端著酒立在眾人身後侍奉。

  裴逐心裡其實並不是很喜歡戚相野,他不像他父兄一般文采斐然,是個胸無點墨的草包,如果不是因為有個位高權重的爹,戚閣老又和沈先生是好友,就憑他寫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哪有資格到泓崢書院讀書。

  “這個好,就唱《若水效節》那一出!”

  盧濟宗的府邸位於中州地勢較高的一條街坊內,四周又加固了圍牆,中州水患時他倒是一點事也沒有,日子仍舊過得風生水起,知府府門前獅子像的腦袋被擦得油光鋥亮。

  他和戚相野相熟,但也是季時傿在中間作橋梁的原因,他們倆是從小長到大的朋友,同自己卻不是。

  “你們來啦,快快快都坐都坐!”

  “裴大人,裴大人!”

  “好像姓戚?”那個官員撓了撓頭思索道:“記不清了,二十出頭吧,嗐,聽說還是探花出身呢,年紀輕輕的人就沒了。”

  “小人明白。”

  羅衣飄香的侍女在前方領路,穿過長長的走廊,再過了兩個精致的角門,才到了宴席所在的花廳,盧濟宗已經坐著了,身後還立著一個嬌俏可人的美姬,芙蓉玉面,柔荑軟骨,正倚在盧濟宗的肩側侍酒。

  此人口中的老爺是中州知府盧濟宗,朝廷下派官員來災區時是他接待的,盧濟宗為人圓滑世故,官生上馬馬虎虎,沒什麽建樹,裴逐不太瞧得起這人。

  “幾個大人都在。”

  往裡走才知府內暗藏玄機,亭台樓閣一應俱全,假山重疊,流水橫波,小池子裡早荷含苞待放,錦鯉擺尾,抬頭雕甍繡檻,如臨詩畫間。

  這次來中州治水的官員裡有幾個還是當年的那些人,與盧濟宗是舊相識,大家圍在一起說說笑笑的,盧濟宗讓人拿來戲折子,指了指花廳對面的戲台,笑道:“今天點哪一出?”

  有人答道:“《精忠旗》吧。”

  同行的下級官員被繞暈了頭,忍不住低聲驚歎道:“乖乖,知府老爺的宅子也忒大了。”

  裴逐回過神,向聲音的來源看過去,來人小廝打扮,見到他後點頭哈腰道:“裴大人,我家老爺今夜辦酒席,讓小的來喊您一聲。”

  裴逐點了點頭,“稍等片刻,容我去換身乾淨衣裳,隨後便來。”

  裴逐笑了笑,並不出聲。

  裴逐神色一頓,聽出他說的是戚相野的兄長戚拾菁,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戚拾菁是前來抗洪賑災的官員之一,只不過他把自己熬死在了抗災線上,戚閣老也因此病倒,自那之後戚家就大不如前了。

  他溫聲道:“還有誰會到?”

  “停停停!”

  盧濟宗捏著戲折子,抬頭看向裴逐的方向,笑眯眯道:“懷遠第一次來,新面孔,讓他點!”

  眾人遂起哄,裴逐端著酒杯的手一頓,站起來笑著拱手道:“晚輩就是個湊熱鬧的,哪有大人們懂這些,就點方大人剛剛說的‘若水什麽’……”

  “《若水效節》!”

  “是是是。”裴逐訕笑道:“晚輩知之甚少,還望大人們多指點呀。”
    “誒無妨。”盧濟宗擺了擺手,將戲折子遞給旁邊的侍從,“就唱《若水效節》,讓懷遠長長見識哈哈哈。”

  裴逐含笑坐下。

  《精忠旗》講的是南宋的嶽飛,第三折 《若水效節》正好唱到“江山錦繡且休提,可憐生死渾如蟻”時,盧濟宗抹了抹眼角,又到“看蒼生直恁苦流離,被驅來無異犬和雞”時忍不住歎道:“慘啊,慘啊。”

  裴逐也順勢落下悲痛之色,勸慰道:“盧大人兩次為中州水患操勞,居功甚偉,晚輩敬您。”

  “哎呀。”盧濟宗喜笑顏開,“你這孩子,真是個會說話的。”

  他轉頭朝身旁的人道:“是吧。”

  “是是是。”

  裴逐將酒喝下。

  待這出戲唱完,幾個官員也醉了酒,興致正高,人一醉了嘴上就沒個把門的,什麽都胡亂說,裴逐走至盧濟宗身旁,扶著醉醺醺的盧濟宗站起來,旁邊的官員看到了,嬉笑一聲道:“嘿,裴大人是個心細的。”

  盧濟宗拍了拍裴逐的胳膊。

  “同樣的人,裴大人就是比那個誰知事啊。”

  “你懂什麽,人家可有一個當閣老的爹呢!”

  “哈哈是是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嘛,要不是死得早,不然我們今天我們就不能在這兒聽戲咯。”

  說罷朝裴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作了個揖,笑嘻嘻道:“裴大人,你前途無量啊,我等日後說不定還需要你照拂呢。”

  裴逐面色一白,慌張地回了個禮,一時手忙腳亂地扶起醉倒的盧濟宗,“大人折煞晚輩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理解錯,這些人說的應該是戚拾菁,字裡行間的意思……難道戚拾菁當年不是意外溺水身亡的嗎?

  ————

  六更天的時候尚未日出,天色青灰,隱隱地在屋內地面上投下一截窗欞的影子。

  季時傿習慣這個時候醒來,她難得在沒有藥物輔助的情況下睡得這麽安穩,休息了一會兒後頭也不疼了,從一根焉不拉嘰的小黃菜搖身一變成了張牙舞爪的大喇叭花。

  只是大喇叭花現在正被人抱在懷裡動彈不得,季時傿一掀起眼皮,入眼的便是梁齊因的下顎,再往上看人還沒醒,睫毛低垂,像兩片鶴羽。

  他和衣側躺著,隻蓋了被子一角,身上還有季時傿睡著後翹腿留下的褶皺,一隻手搭在她胳膊上,季時傿只要稍微一動,梁齊因便會輕輕拍拍她的背,眼睛都沒睜開,顯然是下意識的動作。

  季時傿心頭一熱,從他懷裡探出頭,盯著梁齊因蒼白的下顎瞧,他睡得不安穩,眉頭時不時地皺一下,睡夢中都握著拳,是一種防備的姿態。

  季時傿一點一點地撬開梁齊因扣緊的手,把自己的指頭鑲進去,等每根手指都能嚴絲合縫地相觸時,她才滿意地笑了一下。

  真奇怪,好像梁齊因在,疼痛和煩躁都被隔絕在外了。

  季時傿心想,她是第一次和別人共枕而眠,為什麽卻給她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在什麽時候也有人像這樣把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哄她一樣。

  季時傿回想了一下,應該不可能,反正她爹做不出來這麽肉麻的事,太后娘娘也不會,那就只能是做夢了。

  季時傿盯著梁齊因睡著的臉看了會兒,她喜歡這種膝蓋對著膝蓋,腳對著腳的感覺,有點熱,但這種熱卻很讓人沉迷,很像小時候嬤嬤在冬日裡給她晾曬的棉被,暖烘烘的,一呼吸就能聞到陽光的味道。

  過了會兒熹微初現,季時傿輕手輕腳地從床榻裡側爬出來,中途一不小心動作大了點,驚動了梁齊因,他下意識攏了攏手臂,半睜開眼輕聲道:“阿傿……”

  “我出去辦點事,用不了多久,你再睡會兒嗯?等我回來的時候叫你。”

  梁齊因正是將醒未醒的時候,說什麽便是什麽,聞言松了抓著她袖子的手,側身往季時傿剛剛躺著的地方挪了挪,得沾著她的氣息和體溫才能睡著。

  季時傿被他的小動作可愛到了,彎下腰在他臉頰上親了親,直起身的時候看見梁齊因蜷著腿,才意識到客棧這狹小的床榻有多為難他。

  侯府的主子就剩她一個,床鋪自然也是按照她的身形做的,不過可能以後就不是她一個人了,季時傿幫梁齊因拉好被子,尋思著是不是得請人重新打一個大點的床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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