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沉默在安全屋中流淌。

  泰利耶把安全屋的門關上， 萊爾那雙絕對冷靜，沒有情緒的眼睛，被他隔絕在裡面。

  他大步向前走， 像身後有什麽猛獸正在追趕他。

  因為提亞特， 他從前和喬克打過交道，但都是一些公事，兩人佇立在漫天黃沙中，看著彼此的臉， 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泰利耶給他扔了一罐加速凝血的藥， 喬克後頸的傷勢止住，流血的速度變慢。

  他率先問道：“你知道對一個alpha來說，失去腺體，意味著什麽嗎。”

  “成為一個異類， 還是社會層面上的排斥，與不被認可？”

  腺體，alpha的第二/性/征。

  失去腺體， 會失去對信息素的所有感知。

  “像你這種因為自身原因，自殘舍棄第二性征的alpha，在軍隊裡也會受到排擠。”

  喬克性格溫和，家世不弱，事業正在穩步前進。

  “你現在不後悔，但是以後呢。”泰利耶心裡發沉，童年時留下的心裡陰影，很容易對因自己受到傷害的人懷有歉疚。

  喬克沒有那麽多複雜的情緒和想法，他對長官的咄咄質問和剖析感到不解。

  “你會被列為心理異常人員，每一次的升遷審查，哪怕是趕赴戰場，涉及到你的時候，軍部都會再三考量。”

  他不掙扎，更不可能去宰了溫頓，這是他的不為。

  “這兩者之間並不衝突。”喬克說，下刀子前的他，不會去預想失去腺體之後的事。

  那些憂鬱和哀愁，在他挖掉腺體的時候，好像也隨著那塊肉一起遠去了。

  喬克知道有些beta會好奇A和O的味道，市面上模擬信息素味道的香水也很暢銷。

  沒有腺體，沒有信息素，社會上數量最多的平凡人。

  他看著泰利耶的眼睛，輕易就能看出他的不認可和不理解。

  挖掉腺體，暫時從迷茫痛苦的深海中解放出來，這是他的有所為。

  泰利耶反駁他：“沒了腺體，你就是一個沒有氣味的人，比beta強大，但是會被alpha同類們排斥。”

  但是對方反而愈發平靜。

  “做這件事，只是因為我自己的無能。”他說。

  和任何人無關，不是為了表達什麽求而不得，痛苦深情，單純的是一種對情感的宣泄。

  這樣，他和萊爾就是平等的了，因為性別不同而對世界產生的不同看法，其他人對他們的態度，因為這些不同的態度而產生的分歧，都會從今天開始變少。

  長官們偶爾會聚在一起，安排協同工作的時候， 也會聊聊自己得力的下屬。

  喬克等他說完，才淡聲回答：“不敢說以後絕對不會後悔，但這個決定與他人無關，首先得我自己想做才行。”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幹什麽嗎？”他想看清喬克的情緒，卻只能看到一片澄澈。

  泰利耶有些茫然，他認定喬克在萊爾的情感操控下，已經不太清醒。

  他將與她感同身受。

  喬克知道，他在努力做一個好下屬，一個大家口中的好人，可是每當信息素無法抑製的散發，看到萊爾那雙一無所覺的眼睛時，心裡就升起一種無法排解的煩悶。

  “提亞特曾跟我說過， 你向往平淡。”泰利耶說。

  但這些庸碌無為的人裡面，注定沒有喬克的存在。

  “OMEGA嫌棄你，beta也不會認可你。”

  他做這件事，不是為了逼迫誰，也不是為了想表達什麽。

  喬克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泰利耶突然就讀懂了他的想法，明白了他的未盡之言，哂笑道：“你怎麽確定她會為此感到愧疚。”

  一名職業軍人，做出這樣心理不穩定的行為，會面臨更嚴苛的考察，和無數的調查和質詢。

  泰利耶說了很多。

  “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接著說：“我無法背棄信仰，改變不了長久以來受到的教育。”

  “人應該為自己的所有決定負責。”他說：“這怪不到任何人身上，請不要告訴萊爾。”

  “從今以後， 你將成為一個殘缺的人。”他抿著唇， 低聲說道：“你這樣的alpha，本該有普通但幸福的一生。”

  “除非你死，你將永遠不得安寧。”

  OMEGA稀缺，很多alpha或許終其一生， 也無法得到自己的專屬O。

  喬克不希望萊爾因此產生負疚感。

  除了剛到白星莊園，對他的信息素感到好奇的時候，並不像普通的beta一樣，對A與O的世界有想往和探究欲。

  Beta。

  他說著，眼睛裡的情緒，複雜難辨。

  但萊爾不是會購買那些東西的人。

  “她為什麽提起這種事……”泰利耶覺得怒不可遏。

  他已經明白了萊爾剛才說的，當她的偽裝被撕下，露出真實的面目時。

  要擔心會不會被拋棄，會不會被選擇的人，不是她，而是喬克。

  一切都明了之後，喬克將要面臨的選擇會更多，他們就像光與影，站在對立面。

  喬克此時還能站在這裡，讓自己幫他保密，正是因為萊爾還有一點真心。

  她僅剩的一點慈悲搖搖晃晃地落在喬克身上，所以他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樣直面殘忍。

  泰利耶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麻木和恐怖逐漸褪去，熟悉的戰栗感再次回歸，和萊爾這樣的人糾纏、交手，讓人止不住的興奮。

  他用彩頭和傷，來逼迫她動刀，想窺見她殘忍狠毒的一面，揭下她身上那層偽裝的皮。

  但是萊爾卻用喬克，讓自己見識到了，何為真正的屠夫。

  這裡當然是她的動物園與屠宰場，泰利耶心頭被一片黯淡的雲籠罩。

  喬克淡然地為這場突然交心的談話畫上句點：“到此為止吧，不要再探究了。”

  簡單的上下級關系，甚至連直屬領導都算不上，簡單聊兩句，沒有進行更深入剖析的必要。

  天邊轟地一下，傳來一聲響雷，閃電落在沙漠上，從視覺上給人帶來一種震懾。

  地上的沙子好像被那一道雷批開，四射飛濺後被卷入狂風中，龍卷風漩渦一樣在沙漠上四處打轉。

  喬克纏上繃帶，把傷口和繃帶小心地藏進衣領裡，表情嚴肅：“快回安全屋。”

  離砂海之神預計的登陸時間，已經不剩多少。

  兩人撤回去，發現提亞特居然醒了，他倚靠著牆壁，艱難呼吸，眼睛要睜不睜。

  一屋子裡四個人，只有萊爾是完整的，剩下三個多少都帶點傷。
    他做了好長一個夢，夢裡夢見她要殺他，提亞特像招徠小狗一樣，對著她招手。

  “你怎麽也在這裡。”

  她慢吞吞走到他身旁，輕聲說：“我來找你呀，你突然失蹤，把我嚇壞了。”

  萊爾歎氣：“賓客們都來了，新郎卻不見了，留下我一個人，我好傷心啊。”

  她好像沒怎麽變，對他的態度還是那樣，依賴信任。

  提亞特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她，他抽著氣，說：“我把權限轉給你了，你不該出來的。”

  “這裡危險，你留在內城，我們才能盡快回去。”

  提亞特還沒搞清楚狀況，他頭疼欲裂，余光看見泰利耶，不明白他怎麽也攪進這攤渾水裡。

  “回不去了。”萊爾坐在他旁邊，說：“你聽，沙暴要來了。”

  “不……”他蒼白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幾絲慌亂：“溫頓呢？他在哪裡。”

  泰利耶：“都這種時候了，你還想著他？”

  提亞特咬牙切齒，眼裡霧沉沉的，見不到一點光亮：“我當然想他，他以遇襲為借口把我騙出來，將我重傷後扔在沙漠裡。”

  他想他，想得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

  說到這裡，提亞特忍不住看了一眼萊爾，她溫順純然，提亞特心中卻總浮現出她憎恨自己的樣子。

  重傷和失血讓他身上發冷，提亞特總是不自覺地走神，他神情恍惚，精力不濟。

  “還有時間。”泰利耶說。

  進來後他刻意不和萊爾說話，視線偶爾掃過她，總會在不經意間對視。

  “只要救援能即使到達，就還來得及。”

  提亞特從身上拿出一個信號發射器，那是溫頓把他扔下來時塞到他口袋裡的。

  之前受流沙干擾，信號一直斷斷續續的。

  “沒有干擾，他那邊應該很快就能鎖定我們的方位。”泰利耶的臉色也不好看，他還沒搞清楚，溫頓為什麽要這麽做。

  喬克語氣擔憂：“事情恐怕不會這麽順利。”

  這件事從開始就是一團亂麻，意外疊著意外。

  現在守在扎營點的是溫頓，他大費周章把人弄到半死，又確保他的定位不斷掉。

  從喬克和他碰面起，溫頓就一直興致勃勃，看起來像在起來好事發生。

  他表現得很正常，甚至比喬克還在乎提亞特的安危。

  “我從流沙區出來的時候，在附近看到了陷落和被炸毀的飛行器。”喬克說：“不是我搭乘的那一架。”

  這就表明，他離開後，溫頓還在往這邊派人。

  萊爾第一個反應過來，以溫頓對待alpha那種仇視的態度，他要的不光是提亞特的命。

  白星莊園大部分防備力量都被抽調到城外，他身邊alpha濃度估計都超標了。

  以自我為中心的惡毒“公主”，突然認認真真搞起了救援，還冒著風沙蹲在城外，這瘋狗是要搞事啊。

  因為信號發射器，光腦的信號暫時穩定下來。

  正說著，提亞特的光腦就響了。

  畫面未到，聲先至：“嘖，提亞特你個賤男人居然被救出來了啊。”

  溫頓擺弄著腕上光腦，他那邊的畫面晃得人想吐，從監測儀捕捉到穩定的信號開始，他就知道提亞特那個崽種被救出來了。

  他漫不經心地往屏幕上看，發現除了喬克，甚至泰利耶也身處其中。

  “啊這。”因為憋不住笑，他嘴角抽了一下：“哥哥你怎麽也在這種地方，很危險的。”

  見泰利耶臉色憔悴，他嘴唇越翹越高，都快咧到耳後根了：“唉，你真是，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是這可真是……太棒了。”

  溫頓甚至應景地流下兩滴鱷魚的眼淚。

  之前在城外的交火，跟泰利耶一起出城的衛兵紛紛跳艙，溫頓已經從他們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但是他看到alpha就煩，沒什麽耐心，只聽了一句“皇太子殿下帶領我們出城尋找大人”，就揮揮手把人派出去了。

  沒把提亞特直接捅死果然是對的，他這個餌下到沙漠裡，若有若無的信號，會給那些蠢alpha一種只要努力就還能救的虛假希望。

  畫面有些卡頓，見那邊幾人不說話，溫頓托著腮來了興致：“唉，我記得哥哥從小就和提亞特要好，好朋友一起走，挺好。”

  “雖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可以死在一塊兒嘛。”

  和那些被他送進沙漠裡，被包了餃子的alpha們一樣，他的快樂想藏都藏不住。

  “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泰利耶眉眼沉沉：“你現在犯下的罪行……”

  溫頓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別說了，人都要死了還要在我耳邊嗡嗡地嚼來嚼去。”

  看見高貴的哥哥落難，溫頓就舒爽得想昭告全世界。

  他們越不舒服，他就越開心：“反正老東西也不喜歡你，你看看你今年都遭了多少刺殺了，與其放任哥哥你在外面亂晃，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有生命危險。”

  “還不如把你放到沙漠裡保護起來。”溫頓把垂下來的碎發捋到耳後，溫溫柔柔地笑了：“這都是身為妹妹該做的。”

  “何必留在外面，和老東西相看兩厭鬥來鬥去的呢。”他不知想到了什麽，怪笑兩聲：“你也別覺得寂寞，回去我就去挑骨灰盒，到時候想想辦法，把老東西送下去陪你。”

  “你想要王位？”泰利耶擰眉。

  溫頓脫口而出：“王位？那是給我未出世孩子的禮物。”

  說完他怔了一下。

  生育就是他的催命符，溫頓最恨別人拿生孩子說事，他厭惡生孩子，哪來的未出世的孩子。

  他轉眼一瞥，看見旁邊的提亞特，挑釁道：“先別急著死，我現在正要去接收你老婆，你還沒祝福我們呢。”

  話音剛落，溫頓又愣住了。

  這都什麽跟什麽。

  他甩了甩頭，心裡莫名煩躁，屏幕裡三個alpha擠在一起，看著就覺得惡心。

  人之將死，他還沒惡心完對方呢。

  溫頓看著這幾個人，心念一動，眼底惡意湧動：“這樣吧，現在離沙暴完全刮起來還有點時間，我給你們一個機會。”

  “我會派出最後的救援，有一個人可以活著出來。”

  “你們alpha不是喜歡散發信息素，愛標記別人嗎。”他越說越覺得有意思：“omega被完全標記會半死不活，得緩很久才能恢復過來。”

  “A之間互相標記是什麽樣我還沒見過呢。”他樂不可支，把光腦屏幕拍得啪啪作響，畫面晃得更厲害了：“你們標記對方，成功的那個就可以活。”

  Alpha之間的信息素侵蝕，會讓人喪失理智，別說互相標記，直接變成傻子都有可能。

  萊爾在心裡“嘶”了一聲，默不作聲地想，還是城裡人會玩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