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私人領地
  看兩個馬甲互相演戲的樂趣在哪裡

  聽到林這樣說， 埃德蒙的心口猛烈震顫一瞬。

  這感覺如此陌生。

  他是個活人，不是沒有心跳過，然而此時的心跳卻與以往不同；它是踏實的， 沉穩的，你能感覺到那顆鮮活的心臟在泵出血液， 支撐著你的身體， 頑強的對抗著地心引力……

  “林， ”青年開始在自己身上胡亂摸索，活像個奇異品種的變態，“我好像被掉包了……不不， 我是說， 我的胳膊，我的腿……這些、這些”

  奚佑眼角擠出兩條細紋，剛想說點什麽，那部放在床頭上的手機突然響了。

  “這是誰的手機？”

  青年很快接受了周圍不對勁的一切， 他的眼裡只有卡洛斯， 夢裡夢外都是這樣。

  “你的， ”奚佑隨口解釋一句，接起電話，“……漢娜？嗯，我能聽見，你說吧。”

  “校……咳， 林教授！太好了，終於聯系上你了。聽我說，埃德蒙·本頓成功蘇醒， 天賦迷宮終止， 所有被困的普通人已經脫困轉移到了安全地帶， 但你和埃德蒙同學的情況則不太樂觀，保羅旅店已經被收容所的人包圍了，他們要把埃德蒙帶走收押。”

  “對了，您的天賦是？”和面對姚乾時的情況一樣，靳暉無法對卡洛斯使用“識微”這所破爛大學裡的人，級別似乎都高的可怕。

  與此同時，外面的人發現偷襲不成，猛地踹開房門，一隊奇裝異服的執行專員闖進來，唰的亮出工作證：“別動！我們是收容所的人。”

  奚佑沒想到，一個超級電腦模擬出的人聲，竟然也會根據情緒來變化語調嗎？

  奚佑一本正經：“我們學校底蘊非常深厚，多年來致力於幫助各種迷失的超凡者；教學設施齊全、圖書館藏書豐富、單人單宿環境清幽……靳暉先生已經答應將埃德蒙·本頓同學交給我們監管，作為交換，假如以後貴所再次遇到類似的‘迷失夢魘’事件，霍頓保證會傾盡全力相助。”

  奚佑貼著牆，輕輕挑起白色的窗紗，往下瞥了一眼。

  答應？

  奚佑掏出一張名片。

  專員們面無表情。

  於是，他和卡洛斯握了握手，並說：“這沒什麽，姚乾同學，他……他拿出了一些十分有力的證據，我相信貴校一定能把本頓同學教育好。當然，這次沒有造成任何傷亡，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超凡者還是要遵守收容所的規章才行。”

  埃德蒙眼神迷茫：“這是我做的嗎……”

  專員們疑心這是什麽新型天賦攻擊，但迫於埃德蒙的“威懾”和卡洛斯十分有迷惑性的氣場，他們還是接下了名片。

  電話裡，漢娜在逐一報告執行專員們潛伏的位置：“和您一牆之隔的走廊有兩位專員，轉角盥洗室有三位，門外弱手位一人，強手位兩人，持槍者八人注意，他們使用的是克制超凡者能力的專用麻醉彈！”

  “你是誰？”專員們齊齊後退一步，表情如臨大敵，“你須知，你庇佑的人是一個十分危險的超凡者。”

  專員們身體繃緊。

  卡洛斯表情嚴肅，認真做出保證。

  奚佑伸手入懷……

  靳暉非常鬱悶。

  可憐的青年本來就不太適應新身體，別說搞清楚狀況了，就連現實世界的空氣都讓他感覺眩暈，現在這些人又凶神惡煞地大吼大叫，他抓著教父的胳膊，心裡十分難受。

  我什麽時候答應了，明明是你們學校那個“姚乾”，上來就用暗河六號搞威脅，還假惺惺地說什麽慢慢考慮……

  奚佑點點頭：“您就是靳暉先生吧，姚乾同學已經和我說過了，很感謝您對學校辦學工作的大力支持。”

  “咳咳……你是霍頓的教授？”

  奚佑兩手插在兜裡，微微垂眼：“我來自霍頓大學，是那裡的一位老師，埃德蒙是我們要幫助的學生；不久前，學校已經和收容所建立了良好的國際合作關系，靳暉先生可以證明這一點，不過，他大概還在趕來的路上。”

  “這是什麽東西？！快放我們下來，不要反抗了，否則你的關押期會被延長”兩三個專員被拔地而起的磚牆拘在半空，眨眼之間，305號客房改變了數十次結構，就像玩樂高積木似的，專員們隻來得及看見一些模糊的影子，聽見牆壁和地板發出劈裡啪啦的悶響，下一秒，他們竟然就這麽被驅逐到了房間以外。

  他向來尊重知識分子，縱使對姚乾有一萬個不滿意，也不好在卡洛斯身上表現出來。

  “靳、靳部長？”那人被這信息量巨大的一段話衝得眼前一黑，“我們從沒聽說過霍頓大學……”

  “這是我的名片，”奚佑隨手撈起一根筆，把卡洛斯·林的名牌上“聖殿商會副會長”幾個字塗黑，重新寫上了“布加山脈霍頓大學教授”的字樣，緊接著，他又留下了圖書館的座機號碼，然後把名片遞過去，“請您收好。”

  說完，他不等靳暉反應，直接伸出一隻手。

  “唔，漢娜，情況不妙啊。要不這樣，我讓林凌派一隊雇傭兵過來？雇傭兵不是超凡者，收容所的子彈對他們沒作用……”

  “沒什麽，他受到驚嚇了。”奚佑捏了捏埃德蒙的臉。

  她話沒說完，奚佑突然伸出手，拽住埃德蒙的領子往前扯了一把。一顆子彈貼著青年的後腦杓擦過去，“嘩啦”一聲，擊碎了後方的窗玻璃。

  靳暉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撥開眾人走到奚佑跟前。

  “……最好不要讓他受到驚嚇。林教授？！發生了什麽！”漢娜聲音拔高了好幾個度。

  “最好不要，我調查過，您常合作的雇傭兵小隊非常凶殘，經常活躍地區是衝突帶雨林，他們在簡介上這樣描述自己，‘前xxx隊員，訓練有素，戰力強悍，擅長從武裝分子手中奪取盜竊物和被非法佔有的礦物財產，傭金極高非誠勿擾’……”新任校長是個喜歡拿錢開路的主，漢娜艱難地維持著冷靜，“然而我們和收容所並沒有本質衝突，請不要直接撕破臉皮；對了，雖然只是麻醉彈，但埃德蒙同學剛剛才從主人格手裡接過身體的控制權，您最好不要讓他”

  漢娜聲音又快又急。

  埃德蒙稀裡糊塗地被教父藏到身後。

  奚佑咂舌，超凡者的能力恐怖如斯。

  剛走到樓梯口的靳暉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嘴角止不住抽搐。

  眾多閃爍著警示燈的車輛從不遠處呼嘯而來，嚴絲合縫地繞旅館圍起一個圈，數不清的調查員竊竊私語，仰頭看向卡洛斯兩人所在的房間，不停記錄著什麽。

  “別擔心。”奚佑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慢走到門口。

  而難受的結果，就是他“不小心”濫用了一下天賦“迷宮”。

  這位林教授似乎非常正派，看這西裝穿的，這領帶打的，雖然留長發有點不符合他心目中的教授形象，動作間又顯出十分精悍的肌肉線條……但一所招收超凡者的大學，老師總不可能是什麽小羊羔。

  “推演。”

  “哦，對對……我想起來了，姚乾同學把您登記為了‘老師A’，具體信息還要麻煩您回校之後補充一下。”

  “當然。”

  就這麽著，一群懵逼的專員們立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靳暉部長把這位“重點收容對象”和他的老師帶走，完全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不過，從組長諱莫如深的表情裡，他們似乎也意識到了此人背景的不簡單，彼此對視一眼，默契地閉上嘴，決定不再談論。

  一小時後。

  聖蒂斯東城國際機場。

  靳暉親自開車，把卡洛斯和埃德蒙送到了2號航站樓西入口。

  不遠處就是貴賓通道。

  靳暉把墨鏡摘下來擦了擦：“貴校真是財大氣粗啊……其實，我們可以給您報銷經濟艙座位。”

  “多謝，但不必了……”奚佑立刻婉拒，“現在旅遊高峰季，經濟艙的票價也不便宜，怎麽好意思讓貴所破費。”

  靳暉沒聽出他的話外之言，感慨道：“是啊，聖蒂斯真是座有活力的城市……誒，對了。”

  他看了眼扒在窗戶上看外面的好奇寶寶埃德蒙，壓低聲音，正色道：“姚乾同學之前給了我一些文件，我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同事，初步調查了一番，發現暗河六號行動的確真實存在，這也是我同意與貴校合作的原因……林教授，我必須要知道霍頓方面在此事上的態度。”

  “我只是個教授，”奚佑目視前方，“隻負責教學和關心學生心理狀況，學校的對外事務一直都是姚乾同學在負責，您可以聯系他。不過，霍頓隻負責解決“迷失的夢境”給超凡者造成的傷害，至於暗河研究部的所作所為……盡管非常殘忍，但學校人手不夠，或許沒辦法給您提供什麽有力幫助，只能說盡力而為。”

  “迷失的夢境。”靳暉重複了一遍這五個字。

  奚佑做了個手勢，擺出“教授科普”狀：“唔，您知道，大多數超凡者的精神狀況都遠低於及格線，心理問題多，發瘋頻率比較高，極易被夢魘困擾；我們的校長身具‘入夢’天賦，利用這種天賦，教授們可以進入迷失超凡者的夢境，幫助他們解決入任何需要解決的問題。”

  “這樣……”靳暉似懂非懂，但在卡洛斯“睿智”的眼神下，他還是裝作自己懂了，“說起來，我最近睡得也不是很好，經常做一些奇怪的夢，比如隻用香蕉皮遮住重點部位然後光著屁股像猴子一樣在大街上亂竄什麽的……”

  奚佑同情地看著他：“別擔心，您可能只是需要休個假。”

  靳暉：“……”

  他尷尬地沉默了一會兒，腦子裡控制不住地浮現出自己丟臉的模樣，越想越難受，越想越覺得愚蠢，恨不得能穿越回過去，把兩分鍾前的自己埋進墳墓。

  等他終於調整好心情，卡洛斯和埃德蒙的航班也快起飛了。

  “很高興和貴所合作，”下車前，奚佑再次和他握手，“有任何疑似夢魘相關的案件，請務必聯系我們。”

  “當然，當然。”靳暉面紅耳赤，連連點頭。

  他看著兩人並肩走進航站樓，一個步履沉穩，一個左顧右盼。等到他們的背影徹底於人群中消失，他立刻直起身，迅速收拾表情，從儲物箱裡拿出一部新手機，撥打了通訊錄中唯一一個號碼。

  “滴、滴、滴”

  三聲過後，電話接通。

  靳暉表情嚴肅：“靳暉，代號A01，亞歐區負責人兼行動部部長，請求與委員會通訊。”

  “靳暉部長，請稍等。”電話掛斷。

  靳暉焦灼等待。

  五分鍾後，手機再次震動，靳暉按下接聽鍵，屏住呼吸。

  “通訊請求否決。”

  “請銷毀手機。”

  靳暉沉默片刻，拿出一瓶巴掌大小的透明液體，擰開瓶蓋，把手機丟了進去。很快，手機開始肢解，滋啦滋啦的腐蝕聲傳來，隱沒其間的，是一聲憂慮的歎息。

  十幾個小時後。

  布加山脈。

  卡洛斯和埃德蒙穿過結界，風塵仆仆地進入學校。

  圖書館內，姚乾從自己的床上睜開眼，穿衣穿鞋，帶上眼鏡，夾著一遝資料走下樓梯。

  “歡迎來到霍頓大學”

  埃德蒙在教父的鼓勵下推開門，一抬頭，就看到一位帶著黑框眼鏡、氣質文靜的年輕男性坐在長桌前，滿含笑意地看著他。

  卡洛斯拄了拄他的後腰。

  於是埃德蒙忐忑地走過去，在姚乾對面坐下：“您好，我叫埃德蒙，我……想要申請進入霍頓大學就讀。”

  這是一場面試，教父在飛機上就和他說過。

  卡洛斯和靳暉“科普”的那些話，他也都聽見了，因此不難理解這所學校在幹什麽。

  老實講，這裡完全不像林說的那樣“教學設施齊全”，“環境清幽”也有待商榷，只有“藏書豐富”大概是真的……總之，埃德蒙願意來霍頓的唯一原因，就是林在這裡擔任教授。

  青年正襟危坐，姚乾的注視讓他有些緊張：“請、請容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天賦是‘迷宮’，代號‘建築師’，年齡……生理年齡27歲，心理年齡19歲。我希望能夠通過在霍頓的學習，熟練掌握迷宮天賦，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與此同時，我也可以為學校提供一些服務，比如改造教學建築結構……”

  姚乾很認真地聽著，邊聽邊做記錄，聽完之後，他略帶無奈地看向卡洛斯：“林教授，這些話都是您教他的嗎？”

  “有什麽問題？”

  “是我自己想的”

  兩人異口同聲。

  卡洛斯挑挑眉。

  姚乾說：“埃德蒙同學，你不要緊張，我們學校並沒有太過嚴厲的考核，也不收取學生任何費用………你的經歷符合我們的招生標準，但有幾點，我需要確保你能夠做到。”

  “您請講。”

  “不可以自暴自棄；不可以用天賦能力傷害普通人；不可以和同學……未來同學打架；以及，見到校長要問好，然後迅速躲遠。”

  前三點都還正常，除了最後一句話。

  青年遲疑地看向教父。

  卡洛斯點點頭：“校長是個神秘的人，不喜歡被窺探，接近他具有一定危險性。”

  姚乾讚同道：“林教授說的沒錯，你初來乍到，一定要注意，以免被校長誤傷。”

  埃德蒙是個好孩子，在兩個馬甲的雙重夾擊下，他很快就接受了這一點，並保證不會靠近校長，也不會和他發生任何交談。

  卡洛斯和姚乾非常滿意。

  與此同時，圖書館頂層套房。奚校長本人正端著一杯紅酒，津津有味地通過監控儀觀看這一切。

  他帶著耳機，漢娜正在說話：
  “奚校長……原諒我，我不明白看兩個馬甲互相演戲的樂趣在哪裡。”

  “樂趣就是終於有分身可以替我工作了。”

  奚佑打了個哈欠，一手支著頭，一手晃了晃酒杯，整個人沒骨頭似的躺在軟榻上，本就蒼白的膚色在酒紅色絨毯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蒼白。

  “就像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突然有一天分出了兩個小號，他們一個賺錢，一個社交，而你隻負責呆在家裡，睡覺喝酒看劇，誰也不見，誰也別想來打擾，這樣的日子豈不是和神仙一樣……啊，漢娜，作為一個人工智能，你真的很不了解人類心理。”

  “……這方面我還在努力。”不知是不是奚佑的錯覺，秘書小姐似乎又歎了口氣。

  房間重歸寂靜。

  奚佑半合著眼，無聊地注視著顯示屏。

  他看到姚乾讓埃德蒙簽署入學協議，卡洛斯帶他去二樓挑選房間，選完後，青年興致勃勃地拉著教父，談論一路上看到的種種……

  溫馨的畫面總是這樣助眠。

  奚佑慢慢垂下頭，杯腳抵住大腿，手指逐漸松動……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漢娜突然道：“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

  奚佑清了清嗓子，稍微坐起來一點：“請講。”

  漢娜說：“您在夢境裡的時候，為什麽會去救援那些普通人？就是埃德蒙·本頓逃走的那個晚上，那場暴風雨……”

  奚佑屈起一條腿，百無聊賴地盯著天花板，兩根修長的手指蜷縮起來，下意識摩挲著絨毯旁邊的流蘇。

  “其實也沒有為什麽……我只是覺得他們和真實的人類並無不同。靈魂還是肉/體，哪一個才是更重要的？”他說。

  漢娜：“唔，看來您是唯心主義。”

  奚佑笑了笑：“和一個哲學系畢業的人討論唯物還是唯心，這恐怕有欠妥當。”

  “確實如此……但您應該已經把那些知識忘在腦後了，”漢娜接著說，“您在夢境中救人的行為非常寶貴，霍頓是一所和‘夢魘’打交道的學校，輕視‘夢’的人不可能當好這裡的校長。您知道嗎，第一任校長也曾經在夢境中經歷過生死危機，但他選擇了‘躺平’，因為覺得這都是假的，無所謂。”

  “這也不能怪他……”奚佑聽起來非常善解人意，這是富二代們的慣用伎倆，“大多數人都不會把一場夢當真……事實上，一開始我也無法共情，那些暴雨中的平民、大腿被卡住的李爾，我想過放棄他們，覺得那也未嘗不可，總歸不會造成任何實際影響。”

  漢娜：“是什麽讓您改變了想法？”

  奚佑閉上眼：“你在考核我嗎，問這些問題。”

  “可以這樣認為……校長也要接受例行考核。”

  “當然，可例行考核似乎不應該由秘書來完成，我們學校難道沒有董事會？”

  漢娜沉默了。

  第二任校長天賦異稟，但非常不好糊弄；

  這無孔不入的戒備、隨時準備跑路的姿態、漫不經心的談話風格……還有那些既挑剔又湊合的生活習慣，不動聲色觀察你卻又大談信任的商人行徑………全都讓漢娜感到招架不住。

  在奚佑出現以前，她從未覺得自己對富豪圈的了解如此“淺薄”。

  十分鍾過去了，就在漢娜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奚佑說：“是為了我自己。”

  “抱歉……”漢娜說，“我沒有明白。”

  “如果我丟下李爾等死、阻止救援隊營救平民、在暴雨中對一個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視而不見……這對任何人都不會有影響，除了我。”
    奚佑語氣淡淡：“你看，這場夢境裡的所有人，在夢境結束時都會消失。只有我會帶著記憶繼續‘活下來’，那座城市活在我的記憶裡，那座城市裡的人活在我的記憶裡……當我拋棄良知和基本的同理心，那些殘忍的行為也會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裡。”

  “所以，親愛的漢娜，我要救他們，不是因為唯心主義，不是因為夢境完全‘真實’，也不是因為善良或者崇高……”

  “而是因為自私，你知道嗎，為了內心可以繼璍續保持平靜。”

  漢娜沒想過會聽到這樣的答案。

  良久，她輕聲說：“您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奚佑動了動嘴唇：“過獎了，你也是一台與眾不同的電腦……”

  漢娜無言以對。

  夜談結束。

  奚佑重又變得懶散。

  他側身往後一躺，手腕搭在軟榻的側沿，僅剩的一點紅酒在杯底搖晃著打轉。

  漢娜說：“對了，您有查到和奚天臨有關的線索嗎？”

  奚佑閉著眼，昏昏欲睡：“暫時沒有。”

  漢娜：“……很抱歉。”

  “沒什麽好抱歉的……”奚佑安靜了一會兒，然後說，“其實，我不太記得了。”

  漢娜：“什麽？”

  “我不記得大哥去世那天的情景。”

  “為什麽要追查超凡者、為什麽要去埃克郡等死、為什麽生了一場重病……那些記憶十分模糊，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藏在迷霧之中；但我清楚地記得大哥喜歡吃什麽，記得他最喜歡開的車，甚至記得十年前我和他相處的某個畫面可唯獨不記得那一天，他去世的那天。”

  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奚佑向漢娜詳細列舉了奚天臨生活的各種細節；
  他的語調十分和緩，幾乎有些娓娓道來的舒適，但那些描述日常生活的詞語短句，卻莫名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我不記得了。

  大哥去世的那一天。

  雨很陰沉，陽光燦爛無邊，天使張開雙翼，樹葉和枝椏沙沙作響………

  但我不記得了。

  嗯……不記得了。

  奚佑雙目放空，一動不動地側垂著頭，盯著地毯上某條繁複的花紋，似乎連眼睛都忘記眨一下。

  很長一段時間，漢娜不敢出聲，詭異的氛圍縈繞臥房，軟榻上的男人抬起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似乎在確認那是否真實。但他依舊沒有答案，也不想去追尋“為什麽”，他只知道，為了探究大哥的死因，他要接觸超凡者，要穿梭於夢境，要管理這所學校，要……要………

  突然，午夜鍾聲敲響。

  奚佑猛地驚醒。

  他坐起身，絲質睡袍的後背完全被冷汗浸濕，黏膩的有些惡心。

  漢娜：“奚校長，你還好嗎？”

  “哦，沒事，沒事，我去洗個澡……”他冷靜地走進浴室，腦海中被塞進了一些念頭，他覺得這很奇怪，但也隻奇怪了一刹那。

  熱氣蒸騰起的瞬間，他完美接受了自己突然出現問題的記憶功能。

  這也沒什麽不對勁的，我都快30歲了，偶爾忘掉一些東西，誰又能指責呢………

  他關掉熱水，拎起一條毛巾蓋在頭上。

  夜已經深了，我該去睡一覺了；只有休息好了，才能繼續調查大哥。

  他陷進床鋪，用被子裹住自己。

  “晚安，漢娜。”

  “晚安，奚校長。”

  翌日清晨。

  奚佑披著一件松垮的睡袍，赤腳踩著地毯，邊打哈欠邊從臥室裡晃蕩出來。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

  下一秒，漢娜的聲音從角落的小音箱裡炸響：“太好了，您醒了！半分鍾前，我檢測到有人穿越了學校結界……”

  “別擔心，”奚佑從冰箱裡拿出一袋全麥麵包、兩顆雞蛋叫一盒牛奶……絲毫不詫異這些食物是怎麽出現在這深山老林裡的，“是林凌，我叫他來的。”

  漢娜聲音更大了：“什麽？奚校長，霍頓的存在不可以對外界暴露……”

  “唔，但我是個富二代，富二代離開助理都活不了。”

  “……”

  她艱難道：“您能保證林凌先生不說出去嗎。”

  奚佑：“當然，用我的全部金錢來保證。”

  “這恐怕沒什麽說服力。”

  “你嫌我的資產不夠多？”

  “不，我的意思是您並不在意金錢……”

  奚佑攤開手：“林凌從大學時就跟著我了，絕對不會背叛，也不喜歡在外面亂說……這樣，我用我大哥的名譽發誓。”

  “好吧……”漢娜妥協了，不妥協也沒什麽辦法，透過圖書館外的監控攝像頭，她看著林凌來回往返，花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把七八個巨大的行李箱運到了圖書館門口，而某位萬惡的資本家還在悠哉悠哉地看報紙喝咖啡。

  她忍不住道：“他帶了些什麽？您不去幫忙嗎？”

  “一些山裡沒有的生活用品，還有我大哥從前的日記本……”奚佑頭也不抬，“我很想去幫忙，但相信我，就算我下去了，他也寧肯我在旁邊站著看。”

  漢娜再次沉默。

  不多時，小茶幾上的監控顯示屏啟動。

  畫面中，面帶羞愧的埃德蒙同學被卡洛斯從房間裡拎出來，一路提溜著領子拎到下面大廳，然後看著他的教父從書架上找出一本書放到他眼前《超凡者入門指南》。

  起因要從昨天晚上說起。

  卡洛斯和姚乾，這兩具馬甲就像奚佑不經意間生長出的多余器官，還沒完全適應，但存在感不容忽視。想象一下，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你沉睡著，然後突然驚醒，緊接著，你先感覺到的可能是自己的手，也可能是自己的腳，也可能是任何部位。

  而昨天半夜，奚佑的主意識就這麽順著自己的身體，晃晃悠悠到了卡洛斯身上。

  驚醒的一瞬間，他感到牆壁和地面在劇烈震顫，房間布局結構一秒鍾一變，有那麽足足兩個多小時，他閉著眼，人和床一塊凌空飛舞，周圍被各種磚頭、布條和混凝土包裹，直到將近凌晨才恢復平靜。

  這可把奚佑折磨的不輕，今早剛醒就立刻操縱卡洛斯去教訓埃德蒙。

  當然，也不能教訓的太過畢竟在年輕人心裡，教父是從來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對他發火的。

  “林，我看不懂……”青年很委屈。

  他還沒能掌握自己的天賦能力，沉睡中想要把房間布局改成夢裡的樣子，聽上去也確實無可厚非。

  卡洛斯按了按額角，剛想說點什麽，姚乾就抱著一遝資料從樓上走下來。

  “別擔心，看不懂可以讓林教授教你，他的那節《天賦與心流》課程非常不錯，設計精巧而且易入門，我想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姚乾說著，把一份修讀計劃和課程表遞給埃德蒙。

  奚佑似乎十分熱衷於欣賞馬甲之間互相拆台。

  只見卡洛斯冷冷瞥過去一眼：“我需要一間教室，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要有壁爐，兩塊黑板，必須使用紙質講義……”

  “我明白，”姚乾對教授們非常尊敬，“已經按照您的習慣安排好了，地點在3樓右轉第2間，很寬敞，但布置非常溫馨，深藍色的地毯與牆紙，壁爐靠左側，我為您和埃德蒙同學準備了兩張天鵝絨矮沙發、一張書桌和一台閱覽架……如果還有什麽需要，可以聯系我。”

  姚師兄的馬甲越來越忙。

  不僅要負責對外社交，還要負責內部後勤。

  未免有失偏頗，奚佑趕快讓卡洛斯朝姚乾道了個謝，帶著埃德蒙上樓。

  林教授也要有事做。

  正好，在給埃德蒙實戰教學的時候，可以順便改造一下圖書館的布局。

  一層藏書，二層起居，三層教室，四層五層暫時閑置……六層是校長自己的地盤，不對外開放。

  各個房間都可以按照用途規劃，多麽巧妙的實戰機會呢。

  漢娜違心稱讚：“您的確很有做教育的天賦……”

  奚佑大笑著站起來，下樓去找林凌。

  “老板，”林凌拖著幾個箱子走進大廳，直起腰，環視一圈，抹了把額頭的汗，“這地方，真、真……”

  漢娜在奚佑耳機裡說：“唔，看來您的助理眼光還不錯……”

  她話沒說完，林凌喘勻了氣，補上後半句：“真簡陋啊。”

  他新奇地看著奚佑：“您在這住的習慣嗎。”

  漢娜：“……”

  奚佑聳聳肩：“還可以。辛苦你跑一趟了，別人來我不放心……嗯，公司最近怎麽樣。”

  林凌拿出電腦，給他看早就準備好的匯報ppt：“沒什麽大事。北美那邊的分公司最近並購了一家還不錯的科技新星……這個季度營業的營業額、分項利潤和回報率……”

  林凌訓練有素，且很了解奚佑聽匯報的習慣，花了二十多分鍾的時間，幾乎把每個老板可能關注到的重點都講了一遍。

  末了，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包裹的嚴嚴實實的本子：“差點忘了，奚總的日記。”

  奚佑接過來，拿在手裡掂了掂：“……多謝。”

  林凌沉默片刻，沒問這學校是怎麽回事，也沒問奚佑到底在這地方幹什麽。

  他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姚乾，又轉回奚佑臉上，剛想道別，就見老板拉開一把椅子，用眼神示意他坐下。

  他們面對面坐著，對視了一會兒，奚佑率先開口：
  “你是不是發現了？”

  “……嗯。”

  “怎麽發現的。”

  “……就是感覺。”

  林凌生怕被別人知道老板的秘密，說話像在打啞謎。

  奚佑笑了下：“沒事，這學校裡唯一一個不是“我”的活物，正在三樓上課呢。”

  林凌眼神複雜，好半天才張開嘴。

  奚佑以為他要對神秘超自然事件表示質疑，沒想到，他竟然說：“老板，您知道網上都把這種叫什麽嗎？”

  奚佑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林凌面帶同情：“勞模，天選打工人，現在年輕人都這麽叫的。”

  奚佑愣了半天，然後嘴角抽了抽。

  他活了小三十年，第一次被誇勞模，甚至，他看著林凌的眼睛，都不確定這人是在誇自己。

  林凌知道老板在查什麽“超凡者”“天賦”“異能”……對於姚乾就是奚佑這件事，他感到奇妙，但並不十分驚訝；他只是覺得老板心情不太好，所以和他開了個玩笑。

  臨走前，他看著奚佑越來越差的臉色，又豁出職業前途，不要命似地補充了一句：“您想啊，這學校看起來有很多人，但其實只有您一個人。走在路上，您自己和自己問好；茶水間裡，您自己和自己吵架；更別說那些……”

  奚佑臉比鍋底還黑，揮手讓他趕快走。

  “去賺點錢，別在這消遣老板。”

  接下來，一整個白天的時間就在翻看奚天臨的日記中度過了。

  夜幕降臨，奚佑剛準備下床給自己弄點吃的，漢娜突然說：“……我想起來還沒問您最近感覺怎麽樣，我的意思是，身體和精神方面。”

  奚佑懶洋洋地抻了抻腰：“還好，比在埃克郡的時候好多了。”

  “唔，那就好，”漢娜似乎放下心，“只要您堅持做任務，靈魂強度會越來越穩定的……實際上，要不是您在這次夢境裡殺死了一個空白馬甲，現在的感覺應該還會更好一些。”

  聽了這話，奚佑沒什麽反應，他用日記本蓋著臉，遮住了自己的表情。

  我的靈魂是殘破的。

  做任務解決夢魘可以修補我的靈魂。

  做其他任務，幫助其他超凡者，則不可以修補我的靈魂。

  難道我和那位“睡夢之神”有關嗎？

  他一邊這麽想著，一邊平靜地說：“現在也還行，總歸死不了……”

  漢娜又不說話。

  奚佑等了等，覺得眼睛有點累，於是閉上眼，把主意識潛入卡洛斯身體裡。

  埃德蒙白天沒學好，覺得丟臉，晚上趁教父睡著了，偷偷跑出來自己練習。

  現在，卡洛斯正走在尋找年輕人的路上。

  他轉過一間拐角，看見埃德蒙捧著一本書，蹲在一個半人高的粉紅色芭比娃娃屋前面，嘗試按照“林教授”的要求，在不造成破壞的情況下，改變某個房間的位置。

  這是姚乾給他們找的“教學道具”。

  不得不說確實有用，埃德蒙在操縱小型空間的時候更不容易失去控制，當然，如果不是粉紅色的就更好了。

  卡洛斯停在兩米以外，看著青年一遍遍嘗試，又一遍遍做不到，時間已經很晚了，青年急的滿頭熱汗……終於，他忍不住出聲：“埃德蒙。”

  青年嚇了一跳，轉過身，耳根通紅地站起來，不料蹲太久腿麻了，狠狠往前一個踉蹌。

  卡洛斯托住他，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埃德蒙支吾著說：“我想再練習一會兒……林，吵到你了嗎？”

  “沒有，”卡洛斯搖搖頭，撿了張椅子坐下，“過來，你知道……任何學習都不能一蹴而就的對嗎？剛開始接觸天賦能力的人都是這樣，你不要著急。”

  埃德蒙冷靜了一點：“我知道……我只是……不想給你丟臉。”

  卡洛斯摸了摸他的頭：“你永遠不會給我丟臉，能做你的教父，又當你的老師，這些都是我的榮幸。”

  埃德蒙深吸一口氣，認真表示自己記住了。

  好半天，他又垂下腦袋：“其實……我還有事沒告訴你，因為擔心你會被‘搶走’。但我或許不應該隱瞞……另一個埃德蒙，他在離開前讓我轉告我的教父，夢境的畫風是因為小時候和諾亞·布雷格一起看的動畫片，他很喜歡，忘不掉；並且，他還想和你道歉，抱歉在夢裡掐了你的脖子，他知道那很疼……大概就是這些，林。”

  卡洛斯怔忪片刻，剛要說話，姚乾就穿著睡衣，頂著一頭亂發從房間裡飛奔出來。

  他臉上還帶著睡覺時壓出的紅痕，衣角別在褲腰裡，看見卡洛斯和埃德蒙，他迷糊了片刻，才道：“誒，你們也還沒睡呢？正巧，新任務。”

  “羅塞雨城有位級別很高的超凡者，年紀不大，23歲，天賦是[深藍觸吻]和[風暴]……他最近睡眠不好，晚上總做噩夢，一做噩夢，幾千多公裡外的海域就要掀起暴風和巨浪，過路漁船經常遭殃……”

  “校長派了一位老師去解決，還需要兩個人協助，怎麽樣，您和埃德蒙有興趣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