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棺見喜》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江初言可以感覺得到, 在他敲出了那個怪物之後,這座偏遠山村裡的氣氛忽然之間就改變了。
雖然還是在被龍沼的村民們圍觀,可是凝聚在他身上的眼神卻變得跟之前不太一樣了, 似乎是變得更加友好更加熱切, 但是……
江初言的直覺還是覺得以後什麽地方不太對勁。可此時此刻的他卻也無暇去估計心底升騰而起的戒備究竟從何而來。因為從行為上來說, 村民們在江初言得到所謂的“龍神賜福”之後立刻就變得熱情了許多——甚至可以說熱情到叫江初言有些招架不住。
在一陣歡呼之中,江初言眼睜睜地看到幾名村民在村巫的呼喚下衝進了紅圈,他們小心翼翼地將原本墊在白化大鯢身體下方的紅布扯了起來。
吸收了大鯢的鮮血, 紅布被扯起來的時候, 一角還在滴滴噠噠滲著血。
可是村民們顯然不會在意這個小細節,身材健壯的男人們臉上擠滿了笑容, 他們小心翼翼地扯著紅布的一角,然後朝著江初言的方向走了過來, 他們朝著懵懂的外來者舉起了手中的紅布。
就算是聽不懂這裡的土語, 江初言也能猜出他們想要做什麽。他們正準備把那塊還在淌血的布蓋在他身上。一陣惡寒襲來。江初言臉色一白, 下意識就要往後躲開。
“*&&……%”
“¥#@%!”
見江初言在躲, 村民們睜大了眼睛, 他們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發出了一連串急切含糊的話語。
江初言並不知道自己的泛著惶恐之色的眼神正在漸漸變得迷離而恍惚。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塊濕漉漉的,泛著微微血腥氣的紅布已經搭在了他的頭上。
江初言的視野瞬間一片血紅。
江初言最終被說服了,他僵硬地站在了原地,不再躲避。
事實上,他也沒有什麽躲避的余地。
此時廣場上的村民們已經開始載歌載舞,周圍一片嘈雜,就連空氣中都染上了濃鬱的歡樂氣氛。江初言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落入了狂歡的遊行之中。
這只是一種非常傳統的習俗……
“別躲, 這可是難得的祝福。”
“我就在你旁邊,別怕。”
寒意如同蛇一般蜿蜒爬過他的背脊,他在跌跌撞撞中,不安地掀開了紅布的一角,正好看見頭戴面具的村巫與布達措措一起,提溜著早已綿軟下去的白化大鯢屍體,將其塞進了紅圈之中那座靈塔的底部。
然後,他毫無抵抗之力地被強行卷入周圍人群亢奮的情緒洪流之中,至此身不由己,只能隨波逐流。
然後,江初言聽到了一陣細若遊絲的嚎哭聲。
隔著扭曲的氣流與紅色的火舌,那條死去的大鯢,卻在靈塔的內部緩慢地卷曲起來。
臉色慘白的青年垂下眼簾,他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看著紅布下緣,那些人正手拉著手,一邊唱著歌,一邊扭動著身體,每個人都像在舞蹈。龍沼的傳統服飾上到處都是繁複卷曲的花紋,人們舞蹈時候那些花紋就像是活過來了一般在不停抽搐和蠕動。江初言只看了一小會兒就覺得頭暈眼花,幾欲作嘔。
是啊,在少數民族中,類似這樣的習俗有很多,有的少數民族甚至會將挖出剛剛宰殺的牲畜那還冒著熱氣的心臟獻給貴客。
“可是——”
而他無處可逃。
“哇嗚嗚嗚……”
然後他們點燃了那座塔。
男生那雙淺色的眼睛在煙霧中灼灼地閃著光。
聽到了賀淵的聲音,青年的心跳倏然快了一拍。
賀淵說道。
那是嬰兒的嚎哭聲。
“你是受到了龍神恩寵的人,他們只是想要對你表示感謝。”
“他們沒有什麽壞心思,他們也不會傷害你。這只是祝福。”
江初言嘴唇微微翕合,呼吸急促。
江初言默默祈禱這古怪的“祝福”能夠早點過去。
伴隨著賀淵的低語,又是一陣濃煙滾滾襲來。
心靈深處似乎有個陌生的聲音在勸說著自己。
江初言語無倫次地說著, 朝著他們擺起了手。
火焰瞬間騰起,將高大精美的靈塔吞沒殆盡。
“對不起,我,我不要那個……”
也許自己表現得這麽抵觸,確實有些不合時宜。
賀淵控制住了江初言, 男生低著頭, 在江初言耳邊柔和地說道。
江初言想要反駁, 轉頭時候卻對上了賀淵的臉。
他的手被完全包裹在賀淵冰涼的掌心,連指尖都沒法顫動。
但他沒有反駁賀淵。
但村民們還是不管不顧地朝著他走了過來, 紅布上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江初言胃部一陣絞緊。
一雙手按在了他顫唞不已的肩頭。
他的呼吸一滯,熟悉恐慌襲來,但很快賀淵就拉住了他的手。
周圍的聲音變得更加嘈雜且喧囂,紅布之下,村民們的嘰嘰咕咕的聲音就像是從水下傳出來的。而江初言就像是被水鬼拖入深潭的落水者,四面八方都是那粘稠,含糊,連綿不絕的音潮。
看到這一幕,江初言呼吸又是一滯。但他很快又反應了過來:魚在受熱時確實會因為肌肉受熱而抽緊。
這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場景。
這非常正常。
他一直努力地說服自己不要多想,然而恍惚中他又聽見了那種奇怪的哭喊聲。
“哇哇……”
“哇……哇哇……”
嬰兒在尖叫。
在嚎哭。
但等他再仔細聆聽時,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周遭人的歡聲笑語,以及火焰在溼潤的樹枝枝條上不斷跳躍發出來的劈啪聲。
靈塔燃燒起來之後,氣氛達到了縞潮。
不知不覺中,江初言已經在村民們的簇擁下,被送入了廣場另一端,那座類似於祠堂的古老建築之中。
高大的木質建築內裡非常寬敞,不過就是因為太寬敞了,所以采光嚴重不足。
從高高房簷下垂下來的電燈泡即便在白天也亮著,但昏黃的燈光根本沒辦法照亮祠堂內部那泛著潮意的陰影。
進了祠堂之後,江初言忍無可忍地扯下了頭上的紅布,再抬頭,就看見祠堂正中,擺放著一張長長的黑色木桌。
在木桌的最盡頭,是兩張並排擺放的高椅。高椅背後,則是一座高大的神龕,不過江初言此時卻完全看不到神龕內部所供奉的神像,因為雕飾精美的神龕外圍,早就被一層厚重的黑布嚴密的籠罩了起來。
不過,那神龕確實造得太過於高大,就算是黑布也未能完全籠罩完全。
透過黑布底部的縫隙,隱約還是能看見裡頭塑像的影子。
一條粗大的龍尾,表面覆蓋著細密的鱗片。黯淡的光線下,鱗片表面斑駁的鎏金隨著人的移動而閃爍著細碎的鱗光。
不愧是信仰龍神的地方。
江初言在心裡想道。
哪怕只露出了一點點,也可以看得出來,這座雕像雕刻得非常精美。
就像是真的有一條古老,腐朽的龍屍正潛藏在黑布之下,睜著空洞的眼瞳凝望著下方狂熱的信眾。
江初言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這麽想。
一進到這裡,他的注意力就不受控制地完全落在了神龕上。那種感覺並不好,可他就是沒辦法移開眼睛。
“他們為什麽要把神像罩起來?”
他仰著頭,凝望著神龕,語氣恍惚地問道。
跟江初言比起來,賀淵看上去並不是很在乎祠堂裡古怪的陳設。
聽到問話,他聳了聳肩:“不知道,我之前來的時候,這裡的門一直是關著的。”
話音落下,賀淵又轉過了頭看了看門外的村民。
“不過我之前來這裡時,總覺得他們好像還蠻畏懼這鬼地方的。”
就像是賀淵說的,將江初言送到祠堂內之後,所有的村民又像是潮水一般飛快地退到了門外。
江初言一行五個人,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孤零零留在了祠堂內。“這是幹什麽啊……他媽的這不是他們自己的龍神嗎?這群人怎麽跟見到了鬼似的?”
徐遠舟抓了抓頭髮,有點慌張地四下張望了一般,嘴裡嘟囔個不停。
“咳,別說了,遠舟哥你都說得我害怕了。”
白珂聲音放軟,故意又往徐遠舟的身側靠了靠。
做這些時候他有心往江初言的方向望過去,隨即就泄氣地發現,後者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心思……
江初言還在抬頭看著那團黑布之下的塑像,也許是因為身上還披著那塊血色的紅布,幽暗的祠堂之內,清瘦的青年臉頰白得仿佛透明,眼底隱約透著一抹淡淡的青。
沒過多久,布達措措搓著手急急忙忙地趕到了,賀淵過去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才轉過身來,替江初言解答了之前的疑惑。
“差不多搞明白了,村民們不是故意晾著我們……他們不敢進來是為怕驚擾到龍神,引發龍神報復。”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難怪之前我來這麽多次他們都不敢開門,今天還虧了初言呢。如果不是江初言受到了祝福,是被龍神眷顧的貴客,他們可不敢冒這麽大的風險,把我們放進來。”
“哈?那這龍神的心眼還挺小。”
白珂聽到這裡,撇了撇嘴角,酸溜溜地說了一句。
之前他看著那些村民因為一個毛雞蛋就對江初言畢恭畢敬的,心裡就已經有些不舒服了。
在學校裡,所有人的目光都明裡暗裡追著江初言跑就算了。
跑到這深山老林裡來,一群鄉巴佬竟然因為一顆毛雞蛋把那個家夥當成寶。
白珂一想到這裡,簡直想磨牙。
“也是,而且正常的地方,誰會把自己供奉的神用布罩起來啊。這放在恐怖電影裡也就是邪神才有這個待遇。”
徐遠舟也在一旁淡淡說道。
他的心情也不怎麽好。
剛才那件事之後,村民們一直就簇擁著江初言。而唯一能聽懂些許土語的賀淵,自然而然的就成了江初言的翻譯。
兩個人莫名其妙就湊成一個小世界,至於他與白珂還有劉天宇,就像是那兩個人帶來的附帶品。別說靠近了,就連跟人搭話都需要越過層層人牆,根本走不到一起去。
他心情不好,連帶著對龍沼供奉的這所謂狗屁龍神也愈發看不順眼。
“別瞎說話。”
賀淵忽然間回過頭來,冷冷地瞥了兩人一眼。
徐遠舟一時不察對上賀淵眼神,竟然被對方看得全身一冷,背後倏的起了一身白毛汗。
這是怎麽回事?
徐遠舟整個人瞬間僵住。
就在剛才那一刹那,徐遠舟隻覺得,賀淵的眼睛裡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閃……
但等他冷靜下來再朝著對方看過去,賀淵的神色卻已經恢復如常。
高大的男生此時拉著布達措措正在長桌的盡頭商量著什麽,好像壓根沒有注意到徐遠舟和白珂之間的竊竊私語。
片刻之後,布達措措臉上堆滿了笑容,招呼著眾人走近長桌。
“尊敬的貴人們,這是你們今天吃飯的地方,請稍等片刻,我們將為客人們準備最為豐盛的食物……”
驟然聽上去布達措措似乎是在對初來龍沼村的所有人說話,然而實際上他的眼睛只能看得到被龍神“選中”的青年。
這位熱情的村長就一直拉著江初言,將其帶到了長桌最盡頭的那兩張座位上。
江初言幾乎是被布達措措強行按在了其中一張高椅上。
緊接著,賀淵也貼著江初言坐了下來。
長桌盡頭,黑布籠罩的神龕之下,高大英俊的黑皮男生,與膚色蒼白,身披紅布的白皙青年並肩而坐。
那場面看上去,竟有一種詭異的協調。可對於江初言來說,他隻覺得自己不自在到了極點。
“等等,為什麽這麽坐?這裡是主位吧?不應該是村中的長老或者是老人坐的地方嗎?”
他慌慌張張地問道,一邊說著,一邊想要站起來。
“不,不,我們沒有資格,只有您,您才可以坐在這裡。”
布達措措堅決地按住了江初言。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江初言,眼睛睜得好像下一秒就要脫離眼眶。
而他的聲音更是無比懇切,懇切到近乎緊張的地步。
“您是被賜福的,你是尊貴的,唯一的瑪爾。”
說完,他將另外一隻手搭在了賀淵的肩頭,那種僵硬的笑容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臉上。
“他是西卡尼,你是瑪爾。”
“你們是被龍神承認的存在,是祝福與恩賜的化身……你們就應該在這裡……”
布達措措含糊地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於緊張的緣故,他後面好長一段話都不再是漢語,而是龍沼的土語。
“西卡尼?“瑪爾?”
江初言因為這幾個陌生的單詞滿臉迷惑,賀淵卻在此時轉過頭來,朝著他的方向眨了眨眼。
“別看我,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這是他們這裡的土語,我想,應該就是類似於賜福恩賜之人的意思吧。”
賀淵小聲嘀咕道。
“布達措措一激動就會換回土語這毛病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
男生歎了一口氣。
“你?”
江初言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沒錯,我之前也敲過蛋啦……”
賀淵笑了笑,點頭應道。
看著賀淵這幅樣子,江初言心中閃過一絲了然:難怪,之前他就覺得了整個龍沼村的人,在面對賀淵時候,態度一直都有些不一樣。
尤其是布達措措,在跟賀淵交流時候,更是有一種說不出的親熱。
如果只要敲出了毛雞蛋就會被認為是被龍神賜福的人,這倒是可以理解為什麽之前賀淵在村子裡身份那麽超然了。
“你也敲出了毛雞蛋?”
江初言非常同情地問道。
賀淵卻只是笑了笑,並沒有細說。
“差不多吧。”
他應道,腦海裡卻浮現出了一幅幅晦暗又血腥的模糊影像……
被敲碎的頭骨。
被一整張剝下來的頭皮。
還有……在淡黃色腦髓中尖叫不休的那些畸形物……
說話間,布達措措已經退到了祠堂門口。
看大學生一行人都已經坐在了桌邊,他恭敬地朝著主位上的兩人彎下了腰。
一連串的土語夾雜著含糊不清的漢語嗎從他嘴裡傾瀉出來。
就算是費勁心力去聆聽,那也只是一堆沒有什麽內容,措辭也很奇怪的祝福話語。在布達措措的誇張言辭之間,江初言隻覺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就變成了整個龍沼村民唯一的仰仗,他們得以活下去的希望……
江初言越聽越是尷尬,好不容易才熬到布達措措閉嘴,可伴隨著一道悠長含糊的土語,腳腕上卻是一沉。
江初言發出一聲驚叫,整個人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然後就差點直接摔在地上。
掀開桌布,他愕然地發現自己的腳腕上,竟然多出了一條粗重的鐵鏈。一個全身光溜溜的山民小孩,看上去大概也就三四歲,睜著黑漆漆的眼睛,正仰著頭蹲在桌下,笑嘻嘻地看著他。
“你這是在幹什麽?!”
江初言也顧不上小孩聽不聽得懂他說的話,他驚叫道。
很顯然,那小孩確實聽不懂漢語。
在江初言的質問聲中,小孩臉上掛著一種古怪的,癡愚的傻笑,徑直將鐵鏈鎖在了江初言的腳腕上。
“哢嚓”一聲。
鐵鏈鎖死。
一頭卡在江初言身上,而另一頭則纏在了賀淵的腳腕上。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靠……這是在搞什麽?!”
徐遠舟臉色鐵青,急匆匆就要衝過來幫江初言打開鐵鏈。然而,同樣被鎖住的賀淵,卻在一旁顯得格外冷靜。
甚至,他唇邊還噙著一絲淡淡的淺笑。
“啊,別急,別在意,這也是一種儀式……”
賀淵小聲嘀咕道。
“儀式?!這他媽是什麽儀式?把人鎖起來的儀式?!這他媽是在搞學習小組還是在拐賣人口啊——”
徐遠舟額角青筋直冒,不管不顧就叫嚷了起來。
眼看著徐遠舟恨不得要掀桌,布達措措連忙湊過來,一同解釋起來。
“不,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是想把龍的祝福鎖在這裡。”
布達措措漲紅著臉,攔在了徐遠舟面前。
大家聽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聽懂,原來,這鎖鏈,確實是一種象征性的儀式。
因為江初言敲出了帶有特殊含義的“雞蛋”,他現在已然便是龍神祝福的化身。
就像長白山的采參人會用紅線困住自己找到的人參,龍沼村的村民也遵循著古老的傳統,當龍神祝福的人出現時,他們會象征性地,偷偷將其用鐵鏈鎖住。
“這就是個活扣,等吃完飯,你想解開就能解開。”
賀淵看上去像是已經遭遇過類似的事,眼中透著點無奈。
見江初言臉上還是蒙著一層恐慌,他又苦笑著開口道。
“可是——”
“不是說了嗎?我之前也敲出過那雞蛋,這裡的信仰就是這樣啦,別緊張。”
高大的男生撓了撓後腦杓,說話間一直專注地凝望著江初言。
“信我。”
他誠懇地說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