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一千夜》第五十六章 、新琴
第五十六章 、新琴車駛入白絨居住的街區, 停在灰白色的百年公寓樓下。
一路上車內都是沉默,車停後, 白絨才想起, 自己還沒有告訴過他地址。
兩排五層老樓間的車道旁,晚風搖晃著樹葉,路燈篩下破碎的光在石磚街道上。納瓦爾先繞去車後座取出一個東西,再過來給副駕駛座打開門。
白絨一下車, 便見眼前有一個黑色的小提琴盒。
她愣在車門邊, 看著對方的手輕輕翻開了琴蓋, 一把熟悉的紅棕色小提琴便赫然呈現眼前。
這琴與損壞的舊琴相似度極高,如果不是過於光滑亮澤的漆面提醒她這是一把全新的琴, 她也許會以為,從前那把琴回來了。
“本來準備明天帶過來見你的。”納瓦爾關上琴盒,遞給她,同時從大衣兜裡拿出一疊照片, “這一把定製琴如果你不滿意, 這裡還有些經典名琴, 你可以挑選出合心意的。比如這一把琴, 是十八世紀的斯特拉迪瓦裡小提琴……”
白絨茫然地提著琴盒帶,聽他拿著一堆照片介紹。
最後, 納瓦爾抬起褐色的眼眸,盯著她道:“你可以隨意挑。”
路燈下,透過晶瑩剔透的金色透明固體,可見盒子底面印有一個名字。
對方點頭, “我都有辦法爭取到。我擔心的只是……無論它們多麽好, 你都會覺得比不上你曾經用習慣的那把琴。”
加了金的松香,聲音會很溫暖,像此刻手指掠過一個人掌心時的溫度。
她聽見他繼續說:“出事第二天,蕾婭忙著處理媒體新聞的事,沒來得找人拍清楚琴弓照片,後來你把琴帶走了……隻通過照片沒辦法分辨琴弦材質,所以,其他配件我先幫你選了,或者,你也可以重新挑……”
白絨掃一眼那些照片, 認出其中有連租借都很難的傳世古琴了。她不禁挑起眉梢, 疑問道:“真的可以隨意挑嗎?”
“……”
白絨慢吞吞地收好配件,放入毛衣外套的口袋中,視線落在石磚地面上。
“我開玩笑的。”白絨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頂著一張慘白的臉說這話,一點也不好笑。
竟然是中文:白絨。
納瓦爾不禁抬起手,試著撫摸那張臉,但視線在觸及到對方閃避的目光時,手指從臉頰旁滑了下去,落向烏黑發絲的末梢。
接著, 她像是在心裡斟酌了許久——滿臉寫著要不要接受賠禮的糾結——最後, 她才猶豫地伸手,指了指照片:“……這兩把琴,我能都要嗎?”
他的目光從發梢流轉到她的眼眸間,輕聲道一句:“對不起。”
“不用,這已經很好了。”白絨終於抬頭,直視他的雙眼。
白絨垂首沉默。
白絨有些恍惚。
指尖輕碾開,可見末梢部分變得枯黃,有了一些分叉,比不上從前的潤澤度。
松香呈淺色,這種松香正適宜秋冬季節使用。
少女一張氣色虛弱的臉,側迎著路燈光,顯出比從前更瘦削的陰影來。
納瓦爾掃一眼琴盒,“裡面那一把琴弓,是一間百年工作室製作的,琴弦來自奧地利本地的Thomastik Dominant,是尼龍弦。另外……”說著,他把手伸入大衣口袋,取出一個黑色的小方盒來,“這是定製的純手工松香,粉末很細,音色圓潤細致,底面刻有你的名字……”
“當然能,賠一送一很正常。”
她隨手背上琴盒,用那病啞含混的嗓音小聲道:“我只需要一把琴。”
“莉莉安,所有責任都在我身上。”
“不過,我已經將所有應該處理、應該解決的事情做完,告訴我,還需要做些什麽才能完全彌補你?”
白絨呆呆地看著他的眼睛,感覺那眼神簡直像在說“你快點賴上我”似的。
“不用,我沒有怪過你……”
“你應該怪的。”這男人的嗓音平靜得總有一種莫名的說服力,“不過,你這樣說,算是原諒了嗎?”
白絨又木訥地點點頭。
他也點頭,神色略顯輕松,“好,我的部分暫時解決了。現在,來談談你的那部分。”
“?”
一瞬間,氣氛驟變。
男人走近一步,聲音變冷:“你不是在中國嗎?”
白絨愕然,接不上話,只能避開目光,心虛地聽他開始一段逼問式講話:
“你可以推測,得知你其實在維也納之前的七十三天,我是怎麽過的?”
“把所有的事解決完之前,我沒有資格去中國找你。”
“訂婚對象?莉莉安,你很會編。”
白絨不斷後退,最後,背抵在了電話亭的玻璃門上,不能再退。
她都快忘記自己具體寫了些什麽了,隻隱約記得,那封信上有一段是這樣的:
所以,請忘記我吧。我不會蛻變成最優秀的女孩,也沒辦法成為頂級的演奏家了,或許,我的父母以後會讓我走律師或醫生這種職業道路……你知道,學音樂的人生往往都是那幾種選擇。以後,我會生活在中國,跟那個與我一樣平凡的男孩結婚,每個早晨一起去最愛的那家中式早餐店……
——?
白絨撒謊是有點天賦的,她甚至知道,要往謊言裡添加細節,這樣才能更加讓人信服。她還詳細描寫了她構造的那個男孩的特征,好像這個人真實存在。
她在信上用“誠懇”的語言解釋道:你能明白嗎?我們國內是流行父母安排婚姻的,我不能違背約定,我應該有責任感。而且,在我失憶前,就已經與對方彼此表明心意,我理所當然該回到他身邊……
這些細節陳述,會讓讀信的人在心被刀割的時候忘記用腦判斷。
被感情愚弄的人都會變蠢。
——如果,她早就跟人訂婚,那麽失憶醒來後一定被告知過,怎麽會靠自己突然記起?果然,問了她巴黎的那位室友後才知道真相。
納瓦爾冷笑一下,這笑容在城市溫暖的霓虹背景中令白絨一顫。
不遠處的電車唰唰而過。
他將手撐在玻璃上,俯首,呼吸近到快要貼著她的臉頰。
白絨感覺心臟上有一個樂隊的鼓手抬起手,起了勢,隨時準備敲響嚇人的鼓點。
然後,她聽見他說——
“我已經準備好搶了,但你告訴我,對手在哪裡?”
搶?
白絨猛然抬眸,咽了咽口水,語無倫次道:“你、你在說什麽……你們法國人難道沒有道德感嗎!”
“是我沒有。”
納瓦爾盯著她看了很久,似乎要她從這漫長難捱的對視時間中,體會到另一段漫長難熬的時光。
“你不要這樣……”這距離近得讓白絨緊張,她拿琴盒擋在彼此中間,結結巴巴道,“納瓦爾,你、你對以前的我一無所知,你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你自己知道嗎?”
“我還沒有完全想起……”
“那正好,我可以陪你一起記起,反正我不介意。”
女孩的視線飄忽不定,在地上的葉影間來回閃躲。她一急,借用舒昔的原話脫口而出道:“你知道了我以前的樣子,就會像躍回海裡的魚一樣再也不見蹤影了!”
“?”
他明顯對這比喻感到困惑,嗤笑一下,頓了頓,認真道:“我不會。”
“我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拉琴了!”
“你的手會慢慢恢復,我會幫你,不要那麽悲觀。”
不,白絨不相信。她的左手根本沒辦法正常揉弦……
不能揉弦,就難以發出最柔軟、最打動人心的琴聲。
沒有了最好的演奏台時,也就沒有任何人會喜愛她了。
以前,她在聽眾們的眼中看到過,當她將古典樂曲詮釋出她自己的風格時,大家眼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毫不掩飾的光芒。
可是,這種光芒會消失的。
隨著琴聲一起。
“我、我困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不跟你說了。”白絨不願意再在這裡對峙,總感覺再多對話幾句她就堅持不住了。
她抱住琴盒就走。
本來對方抓住了她的左邊胳膊,但隨著她轉身脫離,手掌漸漸滑落向她骨折後的手腕位置……納瓦爾及時松了開。
女孩匆匆跑上樓去了。
·
在公寓門口,白絨摸出鑰匙,進門後按開關才記起電燈在白天就壞了。
客廳窗簾全都緊閉著,一片漆黑,在夜裡寂靜得令人心慌,滿是窒息沉悶感。
她立刻將小提琴放下,轉而退出去,關上了門,松一口氣。
她蹲下去,發了一會呆。
頭昏腦漲,好想立刻休息,不被打攪地睡上漫長一覺,可屋內只有冷冰冰的黑暗在等著她。
借著公寓過道上的燈光,白絨從錢包中翻找著,從裡到外翻了個遍,才找出維修公司的電話號碼。
她下了樓,準備去公共電話亭撥電話叫人來修,卻見納瓦爾的那輛車還停在那裡,車燈亮著。
那一刻,腳下生出了一種引力,帶著她緩緩走向那裡。
眼睛因發熱而酸痛,傷風症狀似乎更嚴重了。腦袋昏昏沉沉的。腳下每一步都很麻木。
她在走向那個似乎因為沒看見她的窗口亮燈,就沒有離開的人……
在走過去的過程中,白絨不由自主地換位想了想,是不是自己有些過分?設想,如果是納瓦爾當初對她留下那樣一封信,讓她誤以為他去了另一個女孩身邊……她單是想想,就已經先難過起來了。
她都沒辦法想象他屬於別的任何女孩,他應該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冷風起,枯黃落葉滿天飛旋。
鼻頭一酸。
積累已久的情緒終於借著秋風找到了方向,如落葉鋪天蓋地卷去街尾,一齊奔向了溫柔夜幕的出口。
在對方打開車門走下來的瞬間,白絨像一陣風那樣撲入了他懷裡,埋在他懷中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