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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第五十一章 踏莎行(二)
  第五十一章 踏莎行(二)
  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 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帶著一眾親從官將吳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內知被兩名親從官攔著,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松按著刀柄呵斥老內知一聲, 隨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嘖嘖”了兩聲,周挺蹙眉,側過臉看他, “你什麽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 吳岱那麽大一官兒呢, 風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 卻說落魄, 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 便什麽臉面也沒有了。”

  周挺沒什麽情緒表露,隻道:“你拿了牌子,去宮中請醫正, 吳岱的病若能治, 便必須治,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 一腳跨出吳府大門,他抬頭一望, 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後頭瞧見一道身影。

  “誒, 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說著,倪素抬手,兩根銀針赫然捏在她的指間。

  倪素終於說出她的意圖。

  晁一松咕噥一聲。

  倪素見周挺走近,便彎身作揖。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抬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麽來的,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

  周挺聞聲一頓,他順著晁一松的視線看去, 人群之後,那女子淡綠衫裙,挽三鬟髻,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她頰邊泛粉,雙眸清凌如春水。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挺問道。

  “不可。”

  周挺隨著她的目光抬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小周大人。”

  周挺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麽?”

  倪素並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語氣,“方才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根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交給你的。”

  “這是?”

  “為什麽?”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穴之術,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針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岱的頭髮裡掉出來的。”

  周挺的神情變得頗為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周挺幾乎是立時搖頭。

  周挺一怔,伸手接來。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後,他亦動用了多種關系為其子吳繼康遮掩。”

  周挺頓了頓,看著她,“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為他診治?”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並非以德報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挺態度堅決,“你是個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麽模樣,何況男女終有別,你不應該……”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周挺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因為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見她的慍怒。

  “在我為兄伸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為自己尚有一些用處,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情,僅此而已,”倪素說著,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願,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她彎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說話,便轉過身離開。

  周挺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乾淨,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裡請醫正嗎?”

  周挺回神:“請。”

  “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晁一松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麽時候就要複寵,如今官家也隻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動刑,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處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少呢?萬一在她這裡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只是她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周挺卻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似乎說了令她生慍的話。

  流言出於口舌,亦可殺人於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極少踏足南槐街醫館。

  男女大防,本該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毀,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她不止一次受過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她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她無關的事?
  他看不懂這個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膽,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於己無益。

  周挺並不理解她的這份鋒芒。
    “她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官場上的這些事。”

  周挺翻身上馬,囑咐晁一松:“趕緊去,不要再耽擱。”

  春光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衣袖,引得依附於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

  “你為什麽不讓我去?”

  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那兩根銀針並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後,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亂發裡取出的。

  吳岱的癲症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倪素只見徐鶴雪抽出的那兩根銀針,便明白過來。

  吳岱畢竟還有個女兒在宮裡做貴妃,又何況官家並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這背後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吳岱的癲症是為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為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並未在他人眼前現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願意為我點燈,願意為我留在雲京,於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你可以為你兄長受刑,為他不要性命,因為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

  “兄長是我的至親,所以我為他涉險是人之常情,而你與我,有什麽乾系?”倪素望著他,“萍水相逢?是嗎?”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這話是說給苗太尉聽的,還是,其實也是說給她聽的?
  “並非如此。”

  徐鶴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漣漪。

  “那你告訴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總能猜得對。”

  春陽落肩,而徐鶴雪卻分毫感覺不到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從她的這番話裡撿回心神。

  “我依附於你。”

  他說。

  料峭春風吹動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殘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但我卻不該讓你為我再做些什麽。”

  “你還有你的志向,我從不懷疑你這樣的女子想做什麽會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並不想將你牽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這兩字,卻不單單僅指他不能離開她太遠的這道禁製,字面之下,還有另一種釋義。

  “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麽辦?”

  倪素越是聽他說這樣的話,就越發能體會到他骨子裡的孤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付出與獲得都該是相互的,你先為的我,所以我也來為你,我可以為你點燈,也可以幫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卻又進一步。

  時值三月,柳枝新綠,徐鶴雪隻一抬頭便得見碧絲婆娑,“我當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寫成那部醫書。”

  這個陽世曾對他壞過,
  但此刻身在這個春意濃烈的人間,他心中又覺得,活著應該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對她來說,應該如此。

  倪素幾乎失神,周遭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投注在她身上,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麽,更不知她為什麽要這樣呆呆地站著。

  她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卻很小。

  “什麽?”

  徐鶴雪沒有聽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著他的側臉,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她又重複一遍,“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嗯。”

  徐鶴雪聽清了,輕抬起一雙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體。

  整個人即便站在淺金色的日光裡,也依舊冷冷淡淡的,像霧一樣。

  倪素看著他,不知為何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幾乎令她呼吸遲緩。

  除兄長以外,從無人如此肯定她。

  他從不與她說男女之別,卻與她說,存志不以男女為別。

  不與她說,該或不該,卻與她說,無論她想做什麽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爾低眼,看見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紗被風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吳岱的瘋話。

  “倪素?”

  他忽然輕喚。

  “啊?”

  倪素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她的臉頰有點燒紅。

  “你怎麽了?”

  “沒什麽……回家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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