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回家，周嫵立刻尋去爹爹的書房，言明自己想邀容與哥哥進府休養小住的打算，可周敬聞言思忖半響，模樣嚴肅，最終卻道此舉不妥。

  周嫵不理解，聲急道：“難道爹爹也顧忌那些風言風語，要以婚儀未成為束？”

  周敬凝著她，不厲顯威，“我從不在意無關之人的看法說辭。你偷偷摸摸去客棧，偽裝拙劣，以為瞞得過誰？為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許你荒唐行事，已是對你足夠縱容。”

  周嫵難免心虛，聲音不由軟下來，口吻更是帶著相求，“爹爹，容與哥哥因我而傷重，我實在放心不下，此番也是誠心想照看在他身側，而且爹爹從前不是常與我說，容與哥哥與我們是一家人，早算得上是我們周府的一份子？”

  周敬冷硬：“我說過的話不會變，但此事，沒有商量的余地。”

  說罷，周敬無意與她多費口舌，他揮揮手，驅離之意明顯，之後重新拿起書案前的公文案牘，垂目開始專注審閱批核。

  周嫵緊抿抿唇，明顯還有話想說，可見父親態度如此，無奈隻好悻悻而離。

  周嫵心間鬱鬱，懊悔要命。

  “我想你陪我，但周府不合適，外面若傳起風言風語，受傷害的會是你。”

  “江湖高手如林，青淮容氏威震有名。冷傲少年，天賦卓絕，一把轅武劍玄鐵刃材，無堅不摧，無人能近其左右，傷其分毫……”

  她戰戰兢兢把話說完，生怕容與哥哥會因此不悅，卻不想他聞言後只是點點頭，對她寬和道：“周伯父顧慮周全，而且就算他同意，我也不會去。”

  還真是巧嘴，三言兩語就將自己摘得乾淨。

  加之容與尚有未婚之妻，她那話若被有心揣摩，又與自薦枕席有何區別？
  是尋常照護還是不知廉恥，眼下周嫵就在場，大概只是她一句話的事。

  門很快被從裡打開，是容與。

  江湖恩怨紛亂，為名為利，誰能趁此機會傷得容與，不是趁時名聲大躁，成就頗高？宿師父及時封閉消息，先是自己親到，隨即又派遣向塬，可見危險暗中潛伏。

  到了地方，她一身粉霞柔絹薄紗仙裙緩步邁凳而下，發髻慵來如流雲，其上簡單點綴著一支紫鳶花銜珠金簪，除此外再無旁的贅余，只是哪怕如此平常的弄妝點飾，扮在她身上，便是自成一派國色天香的柔媚風情。

  可是憑什麽？
  葉兒心裡怨憤，明明周嫵才是水性楊花、勾引男人的破爛貨，她又有什麽臉來質問她？

  “我不喜別人近身。”

  她直接上了二樓。

  周嫵怔愣住，霎時，她想起爹爹曾說過的一些話——

  眼下時辰尚早，周嫵不願直接回府，想了想，命車夫調轉方向，直接將她送去城東的篁幽客棧。

  再問旁的，便都是搖頭不知了。

  她實在想不通。父親雖對下教方嚴厲，可印象中他對容與哥哥一直賞識有加，相待親和，可怎麽說到邀他進府休養，便如此不講情面？
  周嫵走後，書房重歸寧靜，室中央落置的綠釉狻猊香爐燃著嫋嫋煙雲，如霧霰繚繞，加重滿室的沉幽氣氛。

  這是怕她真的生氣？

  無人理會，葉兒煎熬等了半響，最後灰溜溜地主動退了出去。

  曉星回：“老夫人也受夠了被楚楚小姐伏榻哭嚎，老夫人原話說，‘日日被號喪一般，她還不如進宮避得清靜，如此還能多活幾年’，眼下老夫人也準備著要走了，不過府內下人們口風緊，沒人敢將此事透給楚楚小姐。”

  第二日一早，周嫵簡單用完早膳，便拿上被嫂嫂指正過的藥方，心有牽掛地趕去了梁府，欲盡早提醒素素。

  他閉了閉眼，再抬頭，目光凝望向牆壁之上懸掛的那副草書裝裱，上面行雲流水書著六個大字——立談中，死生同。

  梁老夫人出身勳爵，她與宮內幾位太妃太嬪都為少時知友，這一招溜之大吉實在妙哉。

  周嫵看了眼不遠處的守門小廝，不做聲地把曉星拉到一旁，壓聲避人問話：“這才過去一夜，到底出了何事，你如實向我告知。”

  小廝面顯難色，想起昨夜裡主子們在房內的爭吵聲，他心知不該對外言說太多。

  容與堅持，周嫵隻好依他。

  ‘自作主張’四個字是容與說的，周嫵卻問向了葉兒。

  如果不是她……

  果然，此言一落，葉兒盡力掩飾也實在笑得難看極了。

  可偏偏，他如今無法展翅，卻又不肯外露脆弱。

  也不知是她之前的幾言委婉提醒起了作用，還是誤打誤撞，運氣使然，總之不管如何，出離府門，暫避禪院，此舉對素素而言總歸是有利的。

  周嫵心想，還是這樣的葉兒她更熟悉些。

  葉兒忽的屈膝下跪。

  周嫵頓住步子，看向她困疑問道：“你沒有同去落凰寺照看你家小姐嗎？”

  她們不念素素家庭和美也就算了，竟還這般死皮賴臉要往她夫君床上塞人，馮楚楚到底是有多不堪，才叫其母這樣急著將其賤賣。

  周嫵抿嘴戳了他的胸口兩下，臉頰不忍發燙，“不是，我是在問，為什麽不準備藥浴。”

  周嫵聞聽不免蹙眉，她多問了句，“梁將軍可有跟行同去？他們要幾日才回？”

  站立門前，沒來得及敲門，就聽一道婉轉流連的女聲從內響起。

  念及周小姐是少夫人閨友，他這才肯挑揀回說道：“應三日後回。”

  嬌女音柔，獻身之勢，大概是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聽了都不太能扛得住。

  那雙總無辜示弱的眸終於慢慢變了意味，裡面開始浮湧真實的妒恨，如同前世。

  周嫵忍著脾氣，再問道：“她們如此可惡，你家姑爺不是眼中可容沙子之人，他難道也坐以待斃不成了？”

  “讓我來幫你，或者……”她凝目看著他，堅定出聲，“或者，我陪你一起洗。”

  他垂目遲疑了下，臉微側，應是想用耳去辨，“阿嫵？”

  解釋完，容與垂下目，作掩情緒，之後低低補充一言，“沐浴這種瑣事也擾求別人……若那樣，我會覺自己像是個廢物。”

  見其三緘其口，模樣明顯顧慮，周嫵沒有繼續為難。

  這話……聽得燒耳。

  周嫵溫溫和和一句話，既沒怪罪也沒失態，卻將無人教養四個字乾淨利落地釘在葉兒頭上。

  周嫵覺得好笑，卻沒能笑出聲，葉兒哪值她浪費情緒。

  葉兒顯慌解釋：“周姑娘你別誤會，是我擔心門主傷勢，這才心急之下口無遮攔了。”

  曉星：“小姐走後，將軍便收拾了鋪蓋卷直接搬去了公署，現下府上就老夫人和楚楚小姐二人在，即便老夫人有意封口，避揚家醜，可經過昨晚，定是難免引得外人議論的。”

  “容與哥哥。”周嫵順勢挽上他胳膊，嘴甜著，又自然作親昵狀。

  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馮夫人，素素娘家那個頗有手段的續弦繼母。

  適時風起，衣袂揚蕩，她收也未收，直接步履嫋娜邁進客棧，獨留身後一片幽香廣散。

  只是沒想到，容與哥哥這時也緊張地攥了攥她的手，似有安撫之意，又好像有話想對她解釋。

  她伏地開口：“是我說話不過腦。見傅大夫開了藥浴療方，我便吩咐客棧小二備了水，可準備就緒後卻不見向塬師兄蹤影，念及門主大人眼目不便，我情急之下才有幫忙之意，自薦完也立刻意識不妥，只是姑娘趕巧就到了，葉兒的話就沒說完……”

  聞言，周嫵認真琢磨此話，總覺哪裡不對勁。

  周嫵蹭進他懷裡，搖著頭：“我又不在意那些。”

  周嫵微挑眉，睨眼淡淡出聲，“口無遮攔？此話何意？”

  眼下除了作等，她亦沒有旁的法子，所幸素素當下所食的藥方雖被所謂道醫動過手腳，可其重在慢慢滲透，潤物無聲，故而遲下三日也不足有性命之危。

  容與冷言：“自作主張。”

  周嫵望向眼前人，冷淡的眉眼，薄平的唇，神態矜傲，疏離冷酷。

  她選擇忍下了這口氣，把能屈能伸表現到了極致。

  她並非敵對所有對容與哥哥有愛慕之心的女子，人人都有欣賞的權利，只要不越紅線，她都尊重，唯獨葉兒，她的那些下三濫手段，叫周嫵很不喜歡。

  周敬放下手中書文，倚靠在身後的梨木椅背上良久，一些埋藏經久的往昔畫面不由再被喚出，上一輩的辛密往事，臨危托孤，得賜新邸，嬰孩啼哭……

  如果不是她，任憑那五噬散如何烈急，任憑那群宵小用盡手段，容與哥哥輕松獨善其身，何人能成他畏懼？
  可如今，向來血不沾身的武學天才，竟這樣輕易被人損了眼目，毫無防備，他毫無防備……

  京城是非地，隨州不安生，瓜田李下之際，那孩子應當避嫌才是。

  “門主大人，此方為傅大夫親筆所書，他向我言明，藥浴能促血脈通循，更能與藥膳兩兩為顧，二者相得益彰，只要門主眼目傷勢能夠早日痊愈，葉兒願為宗門根基穩礎，誠心盼願能侍候門主左右。”

  房門關上，周嫵想起正事，稍正色地委婉言告，爹爹似乎因顧及禮製，對他進府療養一事有所猶豫。

  只是她不能時常陪守，那葉兒卻陪得明正言順，她有點不是滋味。

  她話音轉得太快，容與被她鬧得險些沒站穩，他托著她的腰，聲音有些起伏，“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不準備藥浴，更不會允她近身。”

  周嫵在外沒忍住輕笑了聲，她這音量自然不大，可裡面還是霎時安靜下來。

  原本周嫵還替素素憂心憤懣，可見梁夫人都已親自出手，她這口氣總歸是能松了。

  後面半句是：一諾千金重。

  至於素素那邊……

  折磨得葉兒不舒服，周嫵挺痛快。

  自請伺浴，這話若是出自尋常奴仆之口便沒什麽，可葉兒身份有殊，昔年間被容貞師父收留養在青淮山，雖算不上什麽正經門徒，但也沒人把她當奴婢看待。

  葉兒難以啟齒，臉色瞬間煞白，因周嫵光明正大的身份，她不服也只能受其高姿態的羞辱。

  周嫵故作驚訝，“你還是未出閣的丫頭，怎能伺候容與哥哥沐浴，這不是委屈了你？知道你心好，可大概從小無人教導你這些，男女有別，豈能裸身相對，何況你又不是奴仆。”

  可不湊巧的是，她這趟竟是白跑，小廝告知，卯時天還未亮，馮家人便帶著少夫人去了白梵山落凰寺，是為請香求子。

  周嫵這回真忍不住想笑了。

  經馮夫人一通折騰，素素趁夜被帶去白梵山，梁將軍則被逼離到公署，表面看著他們夫妻二人皆受為難，被迫分離，可細想下來，這又何嘗不是以退為進的一招妙旗，如此一來，馮楚楚一人被晾在梁府，簡直是徹底處在尷尬之地。

  府上也許有貪財的奴才為拾眼前小利，得了馮夫人好處便對素素陽奉陰違，可就算給他們再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叛主去打本家梁老夫人的主意。

  這不，老太太一招釜底抽薪，整個梁府上下為空。外人看入眼，便是馮家的小姨子一來便嚇得梁府人人避之不及，這要是多嘴的外揚出去，馮楚楚非丟了大人不可。

  “為什麽？”

  曉星委屈搖搖頭，“夫人不讓我跟。”

  周嫵簡直聽得氣不打一出來，任再脾氣好的，面對這樣的極品娘家人也得氣得火冒三丈不可。

  周嫵望著他：“為什麽，難道你不想時常見到我嗎？”

  她想，她急需一個發泄口。

  她正要上車離開，卻忽被一聲喚住，回身，見素素的貼身婢子曉星正從府門奔來。

  原本，這才該是他。

  下巴故意磨他胸口，她語氣發酸道：“都這樣了，還說她不是你的貼身丫頭？”

  容與頓了下，語氣微艱：“步驟繁瑣，不方便。”

  容與，從來都是天之驕子一般的人物。

  人家正正經經的大家閨秀，看得通大宅院裡陰的髒的，只是不屑同流與之計較，若素素能早些討得梁夫人的歡喜和認可，這以後的日子自能過得舒坦頗多，尤其，還能討教學得些對付小人的手腕。

  “我對你忠貞。”

  然而除去這些……

  進門，她余光掃了葉兒一眼，見其窘迫神色便知，她應也沒想到自己今日會這麽早來。
    周嫵笑著睨看向她，“葉兒姑娘也在啊，方才在外無意聽到你們交談，似乎是談及什麽自作主張？”

  這六字是當初父親周歸鴻親筆所書，更是其對友人的應重允諾，而他，身承父志。

  宿師父不在，眼下客棧隻留一個向塬跟守，她也不必再穿藥童的粗布衣袍來作偽潛入。

  孤傲如高空翱翅的鷹，永遠不會輕易低下昂起的頸。

  曉星眼眶發紅，幽幽述說：“昨夜裡，夫人臨府施壓，欲為楚楚小姐討清白公道，更想將平妻之事自此定下，將軍拒不相見，夫人便逼迫我家小姐去說情。小姐心軟，無奈尋去姑爺書房，可兩人沒說兩句便爭吵起來，姑爺始終不肯點頭，夫人便尋了個理由，故意帶離我家小姐上山，想留下楚楚小姐和姑爺獨處……”

  周嫵：“梁老夫人那邊如何作態？”

  立談中，死生同……

  “葉兒不行，向塬不是也在？他可以幫忙。”

  周敬輕喟了聲，將繁雜思緒就此而止。

  聞聲。

  那道淡漠的薄唇，忽而抿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