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晚飯時，容與沒再單獨留在二樓，而是罕見露面客棧大堂和青玄門的門徒們一同用食。

  容宿瞥過去一眼，見其神色奕然，再不是昨日那般沉悶陰鬱的模樣，於是心裡大概有了數。

  他挑眉彎唇，意有所指地道了句：“見著面了？”

  容與正喝著碗裡的鹽豉魚羹湯，聞言動作稍停，輕‘嗯’一聲，卻沒有抬頭。

  當著眾多門徒的面，容宿沒有在餐桌上繼續多問什麽，等到吃得差不多，人也散開時，他才尋到容與身側，再次問言：“周丫頭尋得什麽法子進來的，門口的影徒們竟沒有一個注意到她。”

  容與如實：“阿嫵扮成了傅大夫的藥童，隨他一道進門。”

  周嫵將她猜疑的話打斷，“素素，你不該去鑽這個牛角尖，你為何不想想，他的急切只是對你，並非隨便一個女子都行呢？你該聽聽他的解釋。”

  周嫵搖搖頭，語氣微苦澀，“素素，若我現在說，我已改變心意，對容與哥哥更是越來越歡喜，你是否會覺得我心思善變？眼前人最值得珍惜的道理，我們都懂得太晚。”

  容與稍定神，抬眼回說：“沒應什麽，阿嫵隻說明日還會過來，照舊伴作藥童。”

  “素素……”

  到底許不許楚楚進府，此事有婆母和將軍作主，如何都不該由她來率先點這個頭。

  容與沉聲承諾：“我在，則宗門不破。”

  周嫵意外道：“素素找我？”

  “閆樓主打算親自來？”容與意外道。

  周嫵便不偏不倚，中立言道：“除了楚楚的哭訴之言，可還有旁的人證？若沒有，我想此事該是存了誤會，梁將軍並非貪靡酒色之徒，且從軍之人，紀律要求嚴明，梁將軍又正值官運通達的上升階段，他何至於蠢到明面去行苟且，壞掉自己名聲？”

  他罕見對某件事感了興趣，甚至還會主動問道：“師父，有婚約的意思就是，她將來會嫁給我，可是如此？”

  若照前世，聽聞好友這般痛哭怨訴，周嫵一定遷怒梁岩，忿忿責難附和。

  容宿大笑兩聲，痛快沒有作阻，“如此也好，傅榮初的醫術雖比不上你師叔，但也還算差強人意，他既已著手，你便在他這用完一個療程的藥再動身，還有……”

  明明就在不久前，他還義正言辭地斥責沈牧巧言諂語，舉止輕浮，心中更厭他至極，可在阿嫵懵懵懂懂褪衣傾身，堅持要給他那樣的寬慰時，他卻也無法做到言行一致，矜斂如君子。甚至，他輕浮更甚。

  似沒想到周嫵會持這樣態度，馮素素吸了下鼻，搖搖頭，“他做得如此醜事，我根本不想再見到他。”

  她話說一半。

  回答完的那一刻，容與將目光錯開。

  “師父。”容與垂下頭，沉默片刻，而後肅面屈膝半跪於地，“以後不會如此，我保證。”

  下人屏退，房門閉嚴。

  “是。”容與回得直接，沒作任何隱瞞，“有些事我尚不能安心，待處理完一定立刻返程，徒兒保證，十日後一定現身青淮山，親眼見證師父再敗玉蓮樓的逞威氣勢。”

  於是容宿也因此目睹過很多次，每至兩人見面前夜，他這孤僻冷傲的徒兒是如何緊張地熨貼衣衫，擦拭黑靴，又情緒起伏直至後半夜才勉強能睡著的難熬模樣。

  他開口道：“處理完你與周丫頭的事，我們便不能在京多留了。我來京前夜，玉蓮樓的挑戰貼正好送至宗門，若我們不及時迎戰，好像是怕了他們一般，徒長其威風。玉蓮樓覬覦我們青玄門天下第一門派的名聲已經不是一日兩日，此番樓主閆衡來勢洶洶發起挑戰，定是充分準備。”

  馮素素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尤其我覺得，容公子比那玉面探花郎，模樣還要更英氣郎俊幾分。”

  “師父還有何吩咐？”

  “是。”霜露詳述說，“馮小姐是哭紅眼睛來的，像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她不便回家去訴委屈，隻好尋到小姐這兒，只是不巧，小姐不在，奴婢隻好隨意替小姐編了個出府由頭。”

  他懊惱想，等過了今晚，待明日阿嫵稍清醒些的時候，她會不會突然認清他的卑鄙無恥，害怕到再也不想見他呢？
  思及此，容與一時不安到了極點。

  馮素素驚訝：“好的方向？他可是已經同意與你解除婚約，放你自由？”

  周嫵不由再次想起他那雙常握劍柄，布滿厚繭的手掌。

  周嫵沉默片刻，吩咐說：“我們先不回家，改道去梁府。”

  隨著容與年齡增長，容宿卻越發深覺頭疼，他這愛徒練功上倒是不用他費一點心，卻是性格孤僻冷傲，素不喜與門中其他弟子接觸，每日除了練功舞劍，便再無半點旁騖心思，少年老成，寡言穩重，身上無絲毫少年人該有的生機氣。

  馮素素是馮太常家的嫡長女，年幼時也算身為爹娘掌上的一顆明珠，可娘親病逝爹爹再娶，嫡女千金的尊貴也隨著繼母掌家，繼妹爭寵而變得搖搖欲墜。

  傅榮初回醫館再返回客棧，來回一趟最少需半個時辰，傅大夫離開多久，他便貪婪地抱了她多久，當門外驟然響起敲門聲，阿嫵慌張從他懷裡掙出，又手忙腳亂地將身上小兜衣和外衫仔細系掛好，那時候，他真覺自己簡直就是個卑劣至極的畜生。

  周嫵垂睫作掩，沒有回這話。

  很是有趣，不是嘛。

  “你準備在此多留？”

  似是說到難言之處，馮素素哽咽頓了頓，咬牙才繼續，“可沒想到，今日楚楚來尋我哭訴，說是梁岩歸城不久後的一日，飲醉乘醉，竟將她撲到床上輕薄，楚楚失貞又受了十足恫嚇，直直憋忍到今日才說，此刻正要死要活。那是他妻妹，他怎能如此浪蕩行事？”

  “這鬼丫頭。”容宿搖頭哂笑，可轉瞬，他又將神色肅凝起。

  好在傅大夫並不是健談之人，除了在嫂嫂秦雲敷面前，其余時刻，他都很拒人於千裡之外，也幸好如此，免得了周嫵與他相面無言而倍感不自在的尷尬。
    到了醫館，霜露已經提前帶著車夫候等多時，周嫵去廂房重新換回自己的女裝衣衫，出來後與傅榮初簡單致意了下，便上了回丞相府的馬車。

  可現在，她心頭平靜，隻覺某些人手段拙劣。

  若是以前聽聞這種話，容與是絕不會搭腔的。

  容與頓了下，回道：“沒有，我沒有問她。”

  不是想娶，是要娶。

  霜露回：“倒沒旁的，就是馮太常家的大小姐來過一趟。”

  當年，他從山隘之野帶回遺孤，見其習武天姿頗高，便將其收為坐下首徒，並給他起了一個和自己同姓氏的名字，容與。

  甚至，在聽聞母親為顧楚楚清白，有意把其抬作平妻送嫁進將軍府時，她心裡不痛快，首先怪怨的還是梁岩。

  半響，馮素素哭聲終於緩下，周嫵這才開口輕哄，“到底發生了何事，可是又與梁將軍起了口角爭執？”

  此話，馮素素聽得半知半解，但還是認真回說：“怎會，你隻管隨心意去選，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尤其……”

  他盯緊容與，開口道，“只是，若她再不來呢，你準備怎麽做，繼續不要命地宿醉飲酒？五噬散的毒性沒能要得你的命，你便自己推波助瀾，如今已然噬目傷耳，這是練功者的大忌，你不會不知。再之後呢？為了情傷，任憑滿身修為功力耗盡也不顧嗎？”

  容宿在旁已經在思量旁的事，並未注意到容與頃刻間的神色凝重。

  馮素素微怔然，事發突然，她又被馮楚楚要死要活的哭聲擾亂了思緒，加之母親施壓，她實際早沒了主心骨。

  “就這個？”

  以前她所畏怯的那副冷厲軒威模樣，現在卻是輕易能將她的心撞得砰砰，尤其，他漠然疏離的眉眼，只因她才會顯出動情紅暈。

  眼下脫離那叫人窒息的緊張氣氛，又聽閨友幾言勸解，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些味來。

  聞言，馮素素聲音不再那樣急，她偏過眼去，悶悶道：“我正在調養身子，初期總有不適，楚楚便常來看望我。”

  “你知道的，成婚半載，婆母一直因我未有孕象而頗有微詞，我也不是不想盡這份孝道，便在家中母親相助下，暗中尋了個偏方在悄悄飲用調養。那開藥的江湖道醫特意叮囑我，服藥期間切記不可行夫妻床事，月前梁岩完成戍邊任務凱旋回京，期久不見，他對我實在糾纏，因他向來不信那些旁門左道，我不敢如實告知他飲藥一事，於是隻好另尋旁的理由推脫與他的親熱，堅持不和他同房，可沒想到……”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虛偽。

  只是這個，容宿暫時沒能探究出。

  周嫵知她正有情緒，緩緩才勸：“若他真有欺辱妻妹的不堪心思，我肯定第一個替你出頭，只是梁將軍在自己家中喝喝悶酒，怎麽就偏偏不巧撞見了楚楚，她常來你府上嗎？”

  緣由無他，馮楚楚生了不該有的妄念，她不顧禁忌，愛上了自己的姐夫，且手段下作。

  周嫵愣了下，沒想到話題轉瞬就到了自己身上，她搖搖頭，隻道：“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你且顧好自己，不用擔心我。”

  在前世，兩人的結局都透幾分悲痛哀涼。

  容與自厭地沉沉閉了下眼。

  周嫵無言抿了抿唇。

  “我徒兒性子是冷些，但軒然俊朗，湛然冠絕，比得過京中任何才俊。若七日後周丫頭還是不肯跟你走，為師便準你在京另尋個姑娘……”

  在車上，周嫵詢問：“我出去一下午，府上沒出什麽事吧。”

  半年前，她依父母之命嫁給了常年不在京的梁將軍，兩人聚少離多，常有爭吵，像今日這般離家尋她訴苦的情況更不在少數。

  素素如此作想，也是正常。

  周嫵微頓：“你可有探問素素遇到了什麽難事？”

  前事不可憶，如今重回，周嫵隻覺命運不只眷顧了她。

  馮素素口吻輕松些，“我是實話實說嘛。”

  是周丫頭叫容與逐漸變得情感完整，若非容宿當年就看得清楚，他是絕對不會好心給那丫頭什麽所謂的彌補機會。

  馮素素知曉那些道理，可還是深覺委屈，“他先前的確表現急切，而我卻總拒他，他，他或許是因此而深覺寂寞，所以在酒後……”

  進到梁府，馮素素的貼身丫頭很快將周嫵引進內室，友人相見，馮素素立刻奔過來將她牢牢抱住，哭得十分哀怮傷心。

  說完，他看出容與面露躊躇難色，又怎會不知他心中所想，放眼天下，能引他做決難擇的，除了那周丫頭還有誰呢。

  周嫵輕拍著馮素素的背脊以作安撫，心頭也因耳邊的陣陣啜泣聲而微漾感慨。

  容宿陷入難擇。

  “是。”

  兩人的緣分便是在這一年開始的。

  如今，江湖門派叢生，據勢各立，其中當屬青玄門與玉蓮樓勢力最廣。

  周嫵表現得冷靜很多，隻問：“這次是因何？”

  容宿說罷，搖頭輕喟。

  他擔憂容與情感缺失，將來會成冷血冷情之人，若他心中一直無敬畏，無憐憫，無喜惡，恐無法繼任門主之位。

  她佯裝不經意地一問。

  那刻的反差，他性感到簡直叫她身軟。

  將思緒從過往記憶中收回，容宿頷首，輕聲道：“她來之後，是如何花言巧語哄得你？方才你從樓上下來，嘴角半隱半現著上揚弧度，可見有多暢懷，她可是答應隨你同回青淮山了？”

  容宿聞言冷嗤了聲，明顯並不把人放在眼裡，“來了也沒他好果子吃！這閆老頭和我碰了這麽多年，我清楚他什麽實力，這回聽說他已閉關修煉了一年有余，功力得效增猛，如此，我倒真想和他會一會，看看這閆老頭究竟有幾分長進。”

  直至容與十五歲那年，容宿帶其上京辦事，順道拜會丞相府，也正好叫他和那早定婚約的周家小姐見上一面。席間，兩人簡單打了招呼，容與照常疏淡，用膳時也毫無異樣反應，可回青淮山後，容宿卻驚訝發現，自己那向來心無旁騖專心練功的乖徒兒，忽然就變了。

  可那日他卻毫不猶豫，直接斬釘截鐵地回答——

  兩門派內皆不乏高手，彼此更是敵視不服，故而常年總生摩攃，只是以往門徒們打打鬧鬧場面雖多，至於到宗門之主親自出面的卻並不常有。

  她雖迷途知返，終與愛人牽手，可卻因遭逢背棄變故，又身歷毀容、周府敗落而憂思成疾，早早撒手人寰；馮素素則是在衝動與梁將軍和離後不久，得知其負氣請命，率小隊遠赴地勢不熟的東關禦征悍匪，最終殫精竭慮，防備有失，死在了賊人的暗箭毒矢之下，訃告傳來，素素悔得痛不欲生。

  容宿這才歎息將容與扶起，面色稍緩和，“你素來斂持穩重，偶爾一次的意氣衝動，為師自不會過於苛責，可只要有周丫頭在，變數就在，除了她，再沒有人能叫你失意頹敗成那般。當年為師與周相口頭相定的婚約，如今真不知對你來說，這究竟是福是禍，她對你影響太深。”

  當時，容宿簡直覺得十萬分的稀奇，他試著打趣道：“你喜歡人家，想娶？”

  她會捋正自己的將行軌跡，同時也會盡力守護住自己的身邊人。

  從篁幽客棧直到華浦醫館，一路上周嫵都是心怦怦跳的。

  周嫵抬眼，明顯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尤其什麽？”

  馮素素從她懷裡抽身站穩，精致的花靨已哭得半花，“阿嫵，我真的與他過不下去了……”

  自此，每一年夏至，兩人都會在長輩安排下，於丞相府的水榭涼亭單獨見上一面。

  他手執刀劍，銳勢破竹，可撫上她腰時，則像是輕松掐住了一朵嬌弱的玫瑰花莖。

  平靜下來，馮素素疲乏歎息一聲：“我這事一時難以理清，先不說我，你與那容公子眼下究竟如何了？京中近日傳出些風言風語，真真假假，我聽完甚為擔憂。”

  周嫵在京中貴女圈際中結交不少，但若說彼此親近無間，能做到全然信任的閨友，實際上也就那唯一的一位。

  也是，前世這個時候正是她最想逃離容與的時刻，期前，她更不知有多少次向閨友幽幽訴怨過。

  容與聽完，思吟片刻，問：“師父與閆樓主的比武，相定在幾日後？”

  容宿：“挑戰拜帖上初定的時間是十日後，我自無後推的理由。”

  周嫵開口：“既是兩人之事，那便不該只聽楚楚的一面之詞，你可有尋梁將軍再問詢過？”

  “沒問？”容宿狐疑道，“那她到底應了你什麽，叫你這麽……心神不寧？”

  明知她懷愧，卻不製止她的衝動作為，尤其在她蹭動的時候，他想的根本不是如何將人製止推開，而是——想把她剝得更徹底。

  容與打斷，出聲嚴肅：“師父，這種玩笑還是不要開。”

  青玄門唯實力論，而當時放眼整個門派，容與都是最有資格任承之人。

  他知道，這或許就是命中宿緣。

  “喜歡。我要娶。”

  其實她沒好意思承認，這樣的對比，實際她早就做過。

  霜露為難搖頭：“奴婢見馮小姐哭得實在傷心，不敢上前多嘴，連奉茶時都是顫巍巍的。”

  依容宿的看人眼力，他早在容與剛一露面時，便察覺到他有所異樣，他面上顯現的根本不單單只是欣悅之色，還有更為洶湧的情緒掩藏更深。

  正如這哭聲所應。

  “是。”

  這回，似乎不像只是挑戰那麽簡單。

  容宿瞪眼嘖了聲，“放狠話出口氣都不行？你就護著吧。”

  原本，周嫵也覺梁將軍不夠體貼，不堪良嫁，甚至在閨友有和離之意時也順言攛恿，可經歷前世，她知曉見證的比常人更多，更知道梁將軍只是不善言辭，實際內心對馮素素很是愛重，尤其，兩人之間的很多誤會產生，並非是由於他們脾性不和，而是馮素素的繼妹馮楚楚從中作梗。

  容宿語重心長：“如今你是青玄門的門主，更是青淮山的掌舵手，你肩上承擔著發揚宗門的責任。尤其眼下，聖上病軀羸弱，皇權即將更替，歷朝歷代這都是非常時刻，雖朝堂與江湖居遠，可其中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等到新皇即位，他又是否願與眾門派之間井水不犯河水，這些都是眼前事，不可不前瞻。你的命，不由己。”

  他淡漠性情，鮮少對什麽抱有勢在必得的態度。

  沒想到這個時候，好友還有心思玩笑，周嫵抬手點了點她鼻尖，嗔說：“我看你倒是不為自己的事犯愁了。”

  被他親手掐折過。

  自此，儒雅文縐的書生氣質，便再吸引不到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