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對馮素素簡單開解，兩人又道完幾句閨房內的體己話後，外面天幕已完全沉下。

  眼看時間不早，兩人隻好暫別。

  周嫵走前多留了個心眼，叫馮素素把那江湖道醫所開的藥方額外謄抄一份，她要帶回拿給嫂嫂秦雲敷著眼看下，若是尋常藥方，她便也能安心。

  馮素素聞言隻道她謹慎過頭，娘家人找來的偏方，總不至於會損她身體。

  可周嫵還是堅持，最後，馮素素到底把藥方謄寫在宣紙上，折好遞到她手裡。

  回到丞相府，秦雲敷所居的東院已經滅了燈，周嫵不好深夜去擾人，於是便將藥方揣進懷裡，打算明早再拿去詳問，可翌日清晨，她本以為自己起得足夠早，卻不巧得知嫂嫂卯時便出門去了城郊的救濟堂。

  周嫵掀開車簾，沒有怪罪，反而將其邀上馬車。

  周嫵聽完隻覺臉色訕訕，她那次哪是幫忙，分明是親手把嫂嫂推進了虎洞狼窩。

  “向師兄，我們現在進去也是沒用的。”葉兒聲音柔柔，聽起來十分無害，“不如，我們回去將所見如實告知給門主，他一直不肯對周家千金死心，就是因為從沒親眼目睹過周小姐與旁的男子親近，這回眼見為實，便不容他再自欺欺人地心存幻想了。”

  抓緊時間用完早膳，周嫵不再耽擱立刻出發，昨日她才答應容與哥哥今天會早些過去，她不想連這小小的承諾都輕易逾約。

  容宿等人回青淮山前便傳信向塬，吩咐他立刻回京，負責暗中保護容與。

  對眼前這些難民而言，他們將面臨的都是生死存亡的大事，嫂嫂妙手仁心是他們心中的活菩薩，至於她想問的事，與之相比較而言似乎分量輕些。

  因他們二人不是朝廷所派，無編無屬，故而在疫患危機暫得解除後，他們所辦的救濟堂便面臨被封停的局面，嫂嫂不舍心血，又覺不少流民病患仍舊需要她，於是一時心慈，尋到當時管轄此事的兄長，上傾所求。

  向塬反應過來什麽，當即咬緊牙，氣極之下隻想衝進去捉奸成雙，卻被身邊同行的葉兒勸阻。

  她轉身，重新看向沈宅方向，平靜片刻後忽的綻開意味深長的一笑。

  “正是。”

  “當初救濟堂即將被強行拆除，我尋到丞相府，卻遭到守衛驅逐，走投無路之際，是你出面替我解圍，還幫我指明了崇禮在外的公署位置，若不是那日阿嫵施下好心，大概也不會有如今的救濟堂。”

  秦雲敷回：“應當會懷得十分艱難。並且一旦懷上，風險更甚，除了大概率的小產，若月份再長些，說不定小的無法保住，大人也有子宮脫垂的風險。”

  葉兒聲調克制：“好。”

  向塬眉心蹙起，目光冷冷盯凝。

  “阿嫵，你怎會尋來此，可是家中有事？”

  “是。”

  沈昉愣了下，眸光轉瞬亮起，語氣不掩激動。

  若素素一直懷不上孩子更好，可一旦懷上，她們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拔掉眼中釘，叫馮楚楚上位再無阻礙，並且哪怕將來事情暴露，她們也完全可以將此事推脫給負責抓藥的婢子下人，怪罪他們行事馬虎，害了主子，釀成大禍。
    總之，她們清清白白，始終沾不得一點兒乾系。

  秦雲敷未多探問，隻叮囑：“那你該早些提醒她，若還未錯飲太多，風險便不足為慮。”

  “好！”

  向塬沒敢耽擱，來得及時，可他沒有想到，剛進城門迎面就撞見了丞相府的馬車。

  周嫵不喜這麽多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對沈昉吩咐，“有話上車說。”

  到了城郊救濟堂。

  沈昉搖搖頭，聲音低落幾分，“不是，是我阿兄。他前些天外出遇雷雨，意外墜馬，還摔斷了腿，情況很是嚴重。”

  馬車停到一處偏僻無人之地，婢子霜露和車夫都很識眼色的一道離開。

  聽著嫂嫂語氣中隱隱的低落情緒，周嫵不知如何安慰。

  “怎會，此番瘟疫能順利得控，嫂嫂和傅大夫居首功，若不是嫂嫂嫁給兄長，被丞相府少夫人的身份所裹挾拘束，依嫂嫂的醫術見聞，定比那些太醫院的禦醫們還要聲名遠撥。”

  她望著芸芸淒苦，百態蒼涼，最後隻歎息道：“還是先等等吧。”

  這一等便等到了晌午。

  周嫵原本與傅大夫說好，今日兩人早些出發前往客棧。

  容與損了眼目，眼下離青淮山勢力范圍太遠，為防小人伺機行刺，青玄門須得在暗中留下一手。

  周嫵搖搖頭。

  想到這些，周嫵對嫂嫂微覺歉然。

  秦雲敷不放心問道：“阿嫵，你為何想起問這個，這方子是有誰在用嗎？”

  畢竟是師兄認定之人，日後說不定他還要對其敬喚聲嫂嫂，向塬思忖片刻，決定駕馬上前，主動打聲招呼。

  對沈昉，周嫵情感是複雜的，有牽連的恨，更有些無法言說的感謝。

  然後……

  沈昉眸光發亮，看向周嫵時眉眼彎起笑意弧度，他不掩激動地開口：“小嫵姐姐，真的是你，方才在城郊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沈宅，沈牧。

  周嫵一時沒回話，對方又道，“小嫵姐姐，我阿兄一直念掛你，甚至在夢裡都喊著你的名字，你可以跟我去看看他嗎，我們所居宅院相離此處不遠的，就再走兩個街口，之後右轉路過幾戶人家就到了。”

  周嫵聽得膽戰心驚。

  遇雨，墜馬？
  這幾日京城一直都是大晴天，除了他們相約出逃的那日，狂風驟雨，雲掀雷嘶，壓抑非常。

  車內坐著的，想必就是周家大小姐了。

  其中一位，便是如今在京大名鼎鼎的傅榮初傅大夫，而另一位，便是嫂嫂秦雲敷。

  車內隻留二人，彼此面對著面。

  那包五噬散，她是從他手裡接過，原以為只是尋常迷[yào]，卻害得容與哥哥吃盡苦頭，此事，她在前世也一直耿耿於懷。

  兩人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秦雲敷主動問詢：“阿嫵特意繞遠尋我一趟，想必還有別的事？”

  進門時，秦雲敷正吃著矮桌上的簡陋餐食，看到周嫵現身，她面上閃過意外之色。

  原來是為嫂嫂的名聲而來。

  尤其她打聽過，那藥粉並非市面尋常可見，所以沈牧又是如何得來如此惡毒凶物？
  周嫵半響未回話，沈昉等得心焦。

  她又不是沒聽說風聲。

  兄長素待人歉儒，唯獨此事，做得過分霸道了些。

  向塬隻當周嫵不知羞恥，說謊成性，氣惱得哪還能冷靜思考什麽，當下`身邊正好有人提議，他想也不想直接點頭。

  “先前聽說禹州洪災泛濫，卻不想情況這樣嚴重，我們在京內，竟沒聽到更多風聲，隻以為有朝廷派出官吏幫扶，難民已得妥善安置。”

  說完，又趕緊去關詢車內坐著的家主貴人。

  那也是，她重生回來的第一天。

  待他垂頭喪氣之際，周嫵終於斂目出聲，“你指路，我隨你去。”

  周嫵搖搖頭，本想將手中攥拿的藥方遞過去，可開口時，她還是率先問及了難民的情況。

  可馬蹄剛剛踏出一步，就見一眉眼面貌與沈牧七八分相似的孩子，橫臂在前將車攔住。

  周嫵猶豫著將手中藥方遞過去，道：“嫂嫂，我請你幫忙看一下藥方，這上面所列的藥材，是否能用於調養身體。”

  秦雲敷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說：“他待我很好，阿嫵，我並未真的怪過他。”

  京內權貴人家的出行車輛，車身上都隱刻著象征家族身份的徽記，方才他透過車窗瞥見一抹倩影，本還並不十分確認，但看車前馬夫的著裝，便覺八九不離十。

  沈昉十一二歲的年紀，卻懂事得像個小大人，他對他哥哥尤為敬愛崇拜，卻也有自己的是非善惡觀，在前世，她被沈牧拋棄，一人在郊野僻院艱難殘喘之時，是這孩子瞞著沈牧，每日堅持為她送來熱飯，若沒有他，她不一定能熬等到容與哥哥出現。

  秦雲敷抬指指向藥方一處，說道：“這藥方單看的確沒有問題，可是這裡好像是大夫忘記做備注。”

  霜露：“小姐，不如我尋空擠進去，告知少夫人小姐有事來尋？”

  想想真是可惡至極！

  馬車急刹，車夫在前勒住韁繩，當即吼斥一聲，“誰家的孩子，沒有人管嗎？自己往車頭上撞，受傷了誰負責？”

  離開救濟堂，周嫵看著時間不晚，便想抓緊去與傅大夫見面會合。

  周嫵驚訝，“我？”

  秦雲敷自謙著，“大概因我不常來一次，大家圖個新鮮。”

  “我聽好多人說，城郊有位仁心仁術的女醫聖手今日出診，其醫術高明，甚至比城內的傅大夫還要厲害，而且對待病患極有耐心，只是她不常出診，我想哥哥快些傷好，便不想錯過，特意跑來求藥。”

  周嫵衝他笑笑，笑意不達眼底。

  秦雲敷卻搖頭，對她依舊持笑容，“你也幫過我很多，不必將此掛心。”

  周嫵心頭頗慨，她克制著語氣，問：“城中醫館很多，你為何跑這麽遠，費勁來城郊拿藥？”

  秦雲敷歎息：“朝廷撥銀雖不少，可難民人數太多，分到個人手裡總是有限的，加之先前瘟疫驟起，局面混亂，難免診療不及，也因此，不少難民在前期就沒能熬過去，小家殘破，不少流民家庭只剩無依的婦孺。幸好眼下瘟疫得控，情況越來越好，幸存之人就算過活辛苦，但總不至於再危及性命。”

  周嫵這才恍然想起來，今日正趕上十四。

  周嫵心頭跳著，“若就照此服用，且用藥的女子正處備孕階段，長期服用會如何？”

  於是，他目睹周嫵的馬車先在偏仄小巷裡滯留半響，又七拐八拐到了一處隱秘宅院，最後，他看清周嫵進門的院子，門前所掛匾額竟帶一個“沈”字。

  再看正門口，冗長隊伍排得曲蜒，有人躬身惡咳，有人被家屬攙扶才能艱難站立。

  當初，正是為這救濟堂能破格設立，才使得嫂嫂求上兄長，兩人更是由此初識。

  或許素素的繼母繼妹還沒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此事，大概真是她多想了。

  此番瘟疫凶猛，太醫院幾經聯控依舊顯效甚微，關鍵時刻，是兩位不明來路的江湖醫士將疫患情況控制住。

  周嫵松了口氣，旁人她信不過，但秦雲敷開口給了保證，她便立刻安心下來。

  “備注？”

  周嫵站在稍靠後些的位置，她踮腳抻脖往草堂內望去，探尋好半響，才勉強瞥到一素色裙衫的衣角，很明顯，嫂嫂忙碌在內，短時應抽不開身了。

  “我知道的。嫂嫂幫我數次，阿嫵實在感謝。”

  見向塬策馬疾馳很快離開，葉兒在後幽幽收回視線。

  救濟堂的醫者們從早忙碌到晌，總要暫歇用飯，趁著這個時候，周嫵總算見到了嫂嫂秦雲敷的面。

  然而禍不單行，朝廷本有意收納流民，卻未料流民內部忽爆發瘟疫，為防流民成患，禍引京內，殃及到更多無辜百姓，朝廷隻好派軍隊嚴守，不再向京內放進禹州任意一人，兄長周崇禮在此時奉上級命，參與動員大農司與太醫院，以保證流民得到基本的生存救治與補給。

  想了想，她忍不住大義滅親，忿忿哼了聲：“我現在有些討厭哥哥，他依權強娶，他……”

  周嫵：“我聽兄長說，朝廷在城郊附近設了多個問診點，協調派來的都是太醫院頗有經驗的禦醫，方才我一路過來，發現那邊候診的人數相加起來，都沒有嫂嫂這救濟堂門口排隊的人數多，可見難民們有多信賴嫂嫂。”

  白衣裙衫，妙手仁心。

  越想，她越覺自家哥哥實在……禽獸了些。

  秦雲敷卻搖頭，“京內的大家閨秀，其實大多都不恥這樣拋頭露面的行徑，覺得我是瞎折騰，不顧夫家名聲。這世道，女子行事艱難，受阻頗多，就像這救濟堂，若當初沒有崇禮點頭應允，我也是無法辦成的。”

  見馬車開始行進，他在後疑心悄然尾行。

  走前，她特意派人去華浦醫館打了招呼，言明自己可能會晚到些，叫傅大夫到了時辰若還不見人，便不必再等。

  她與沈牧，早沒有了互相探病的情分，只是，她的確有一事想當面向沈牧質問清楚。

  每月逢四，嫂嫂都會以無名醫女的身份，低調前往城郊救濟堂，為逃荒而來的禹州窮苦百姓免金診療。

  她脫離原軌，沒有選擇跟沈牧走，自此行跡發生變化，或許正因如此，才會發生沈牧墜馬這樣不同於前世的事。

  他是沈牧的親弟弟，沈昉。

  原來，馮家母女惡毒的心思用在了此處。

  “等一下。”秦雲敷稍頓，嚴謹問詢道，“這可是一副完整藥方？”

  周嫵被霜露扶著走下馬車，站穩後她抬眼望去，就見堂門兩側長長草席鋪地，不少弱殘病患仰躺其上，□□聲不斷。

  那時兄長正任農司少卿，轄管水利、農桑與饑荒，逢禹州萬頃良田遭洪水淹澆，無數百姓流離失所，加之當地府衙救濟不善，導致不少流民湧入京城。

  可藥方一事到底關涉到素素女兒家的私隱，周嫵不好直接向傅大夫詢問，於是左右思量後，還是吩咐下人備車，決定先去城郊尋得嫂嫂查看藥方。

  秦雲敷接過，垂目仔細查看，“都是診療婦科的尋常藥材，沒什麽問題。”

  聞此言，秦雲敷凝眼看過來，目光似乎比方才更幽深幾分。

  她溫柔笑笑，“我沒想到，阿嫵竟會持這樣的想法。”

  “是，是我朋友。”周嫵有所顧慮，沒說出馮素素的名字。

  周嫵反應淡淡，她看沈昉手中拿著藥草，問道：“你病了？”

  原來在她身影忙碌，專注救治災民時，不遠處的一雙眼睛，一直在暗處盯了她很久很久。

  周嫵便止了口。

  一路上，她聽向塬師兄談起，周大小姐誠心悔過，眼下與門主已有和好之意，她簡直如芒在背，生怕自己再沒追愛機會。

  “你留在這給我守著！我現在就去篁幽客棧尋師兄過來親眼看看。”

  周嫵被秦雲敷這般盯著，臉色稍紅，她將目光垂睫錯過，道：“事實就是如此。”

  嫂嫂那日獨身進了兄長的公署，直至傍晚才出，出來時，她身影孱弱，步履不穩，甚至衣衫發髻都是亂的，其內發生過什麽，分明已是不言而喻。

  可是沒有想到，她坐上馬車進城沒走多遠，便遇到了麻煩事。

  馬車正處鬧市，圍觀看熱鬧的民眾不少，沒過一會兒，附近便湧上不少看客駐足閑觀。

  周嫵蹙眉掀開車簾，向前望去，發現那莽撞攔車的孩童竟是她熟悉之人。

  然後，兄長第一次以公謀私，半強硬地和嫂嫂做了條件交換，要留她在自己身邊。

  “白芍，川芎，這兩味藥材是調理婦科常見用藥，只是二者效果相似，都有調經化瘀、滋陰養護之效，但按分量同時服用，藥效倍增，或可出現過於活血的狀況，輕則經期延長，重則過度出血，傷到身子根本。一般情況，因藥效相似，這兩種藥材都是二選一，可互為代替，有時為了方便家屬抓藥，大夫會將兩者都在藥方上寫明，只是會額外再做叮囑。”

  卻不成想，剛剛進城，迎面就撞見周大小姐念念不忘舊情人的一出精彩戲碼。

  此乃天助，不是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