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向塬不知溜去了何處，此刻青玄門的隊伍由容宿在前帶領。

  走過一個拐角，有影徒向容宿壓低聲音提醒：“師伯，後面有人跟尾，應該是丞相府派來的人，我們要不要提速甩開？”

  聞言，容宿面上無半分意外神色，好似早已料到。

  他頭也沒回地說：“不必，既然人家願意跟，那便跟著。”

  “是。”

  隊伍繼續行進，容宿策馬在前，將路引得著實奇怪，他沒有直接出城，反而帶人沿著外城主道漫無目的似的多繞了兩圈。

  率先注意到周嫵的是個在院中負責掃洗的婆子，她驚訝地張了張嘴，趕緊行禮，又往裡去告稟。

  周嫵辨不出具體是哪幾味藥，但知有一種應是雞矢藤——藥如其名，撓鼻的臭味。

  秦雲敷做事謹慎，提前便屏退了下人，當下屋內隻她們兩人，她雖意外於周嫵對自己的坦誠，但很快便以醫者身份，專注聽其描述。

  周嫵對這位殿下的印象，依舊停留在幼時——瘦消，沉默，陰鬱，身上似乎常帶傷。

  此刻，她心頭湧現著種種異樣，叫她有些張不開口。

  她話音剛落，秦雲敷身邊的貼身婢子幾乎立刻抬眸屏息，模樣十分意外。

  只是實際上，周嫵本人並不擅自己弄妝，對那些虛名也沒怎麽在意，可丞相府的丫頭們卻是勤勉有加，暗中都替她用了功。
    大燕西楚，南塘胥陽，北國遼域，放眼天下五湖，凡是已傳習的挽冠手法，皆被她養在身邊的這群丫頭們學來，並取其精華，聯創以自用。

  片刻後，秦雲敷抬手拍了拍周嫵肩頭，開口輕聲：“別害怕，這個忙，嫂嫂幫你。”

  周嫵不禁想，即便當初那不是施恩，但自己總不算是得罪過他。

  容宿脾氣不定，已然不耐煩地擺上臭臉，哼聲說，“叫你去就去。還有，夜深霧重，安全為要緊，你去時記得馬騎得慢些。”

  於是重新鑽回小巷，提裙奔回向小姐交差。

  被霜露等人服侍著沐完浴，又用了湯水膳食，她這才感覺周身舒爽，重新活了過來。

  但她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說，“我知嫂嫂與傅大夫有過同門之誼，昔日曾一同拜學在華乙老先生門下，交情頗深，所以請恕阿嫵冒昧，開口求嫂嫂出面幫這個忙。”

  而周嫵也是在一個偶然時刻，施下好意，幫他解過一次圍。

  於是屹王殿下自小，因沒有外戚庇護，又不得聖上寵愛，便一直存在感極低。

  周嫵目光懶懶的從銅鏡之上收回，心思不在這，她定神向旁問道：“我睡著時，爹爹可有來尋過我？”

  周嫵坐到妝奩前，烏發如泓全部披散在身後，霜露貼心搖鈴，喚來院內專門負責飾妝挽髻的婢子。

  周嫵聽得膽戰心驚。

  “阿嫵，我不妄議沈公子為人，只是他能給你如此惡毒之物，其人當真如面貌外示的那般溫潤正雅嗎？”秦雲敷提醒，點到為止。

  這份不喜之感，並非因為門第，而是周嫵一直覺得秦雲敷並非真心相待阿兄，而與她在京一直私交甚好的伯府嫡長女孫氏，則是自小對兄長愛慕傾心，那時，周嫵隻覺秦雲敷心思在外，並非為兄長良配……

  “小姐，你受苦了。”霜降心疼得悶著臉。

  周嫵抬手戳了下霜露的額頭，嘴唇稍彎起，“聰明。”

  突然示好便立刻有所求，此事任誰臨面，心裡大概都會覺得不舒服。

  聞言，周嫵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能安放些。

  她恨沈牧，卻也惱極自己。

  周嫵點頭，沒有再客套迂回，直訴所求。

  那次，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冰涼涼的。

  周敬走後，吩咐下人在祠堂添置暖爐，周嫵直身跪在團蒲之上，面對祖宗靈位與幾排昏昏高燭，艱難熬過後半宿。

  周嫵忽的一聲道謝，語氣有些沉重的認真，秦雲敷便止了口，眨眸望著她，聽她繼續道，“那化瘀的藥我已經用了些，很有效，嫂嫂可是為我辛苦熬了大夜？”

  這是不能惹的人物，周嫵暗暗作想。

  梳妝完畢，周嫵動身東院，去了哥嫂所居的朝椿閣。

  在他之後，暗悄悄還跟著一人，正是周嫵的貼身侍女，霜露。

  很快，嫂嫂秦雲敷掀簾而出，面上帶著周嫵記憶裡一貫的溫和笑意，不疏不淡，卻叫人覺得如沐春風。

  所以，當下見大小姐罕見懷有謝意，除感意外，秦雲敷的婢女也是不由替主子倍覺欣慰，總之，熬夜的辛苦沒有白費，大小姐算是領了情。

  聽完，秦雲敷思吟片刻，道：“白色無味，遇水不化，聽你所述，此烈性藥粉八成是五噬散。”

  說到這，霜露忽的一頓，她反應過來什麽，立刻瞪大眼睛看向周嫵，“小姐莫不是想通過少夫人的關系與傅大夫結識，以便潛入客棧，與容公子偷偷相會？”

  秦雲敷一怔，趕緊扶起她。

  周嫵生得一副芙蓉俏面的好皮囊，在貴女之間無意總出風頭，於是慢慢在京中引領起花靨斜紅的梳妝風尚，雖非她本人意願，可她頂著這樣一張國色天香的臉，旁人效不來她眉眼間的風情，便爭相恐後學起她的妍妝慣法。

  “嫂嫂，多謝你。”

  她不由想起前世，自己是一直不太喜愛這位兄長‘強娶’來的嫂嫂的，與其相交也只是泛泛。

  聞此關懷之言，周嫵良久未出聲回話。

  “你與那沈牧，當真相斷乾淨？”

  秦雲敷靜默思吟，狀似猶豫，周嫵則等得忐忑。

  歷經兩世，周嫵對此體會最深。

  扶持帝儲，本無什麽，可偏周嫵知道半年以後聖上殯天，上位的新君並非如今一家獨大的太子殿下簫珩，而是那位此刻尚不得聖寵，常年駐守於大燕邊域的屹王殿下，蕭欽。

  他不敢再問，抓緊尋了一家客棧，之後沒耽擱立刻策馬進正街去尋醫館，只是剛起步想到師伯的叮囑，便立刻放慢了駕馬速度。

  將人引進屋內，秦雲敷便換了話題，她也看出周嫵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周嫵將傷感置棄，半開玩笑的口吻：“哪能如此不顧身體，想來阿兄也不會這般放任嫂嫂。”

  周嫵神色意外了瞬，“嫂嫂？”

  周敬點頭面緩，提醒：“最好如此。容宿是面冷心熱之人，他嘴上惱你，卻未必是想真的斷卻你與容與的關系，還有，為父多說一句，青淮山並非尋常偏陋山隅，容與清俊風雋，武功高絕，更不是什麽粗鄙之輩，嫁他，你本不虧，這些話我以前也向你提點過一二，只是當初你聽不進去，如今若能聽得，也不算太晚。”

  開誠布公聊完，但責罰不能免。

  他生母淑嬪出身低微，原是梅妃娘娘從娘家帶來的貼身宮仆，後來被聖上看中美色，一朝臨幸，懷上皇子，也晉了小主之位，只是這位淑娘娘沒有那麽好的命，皇子誕下同時，她也因難產而殞命。

  周嫵跪在地上，背挺直，聲音未有波瀾：“幾面之緣而已，我們已沒有關系。”

  想了想，霜露又補充說，“對了，少夫人過了晌午倒是來過一次，她問詢小姐情況，口吻甚為關懷。”

  可後來，兄長受東宮一黨牽連，被罷黜刑部官職，貶去涼州那荒涼偏域為官，自此無再升擢希望，甚至還被當地刁民為難折傷了腿，那時，伯府孫氏閉門不出，只顧相撇乾淨，而秦雲敷則留在兄長身邊，慢慢寬慰他殘破的身與心。

  她心想阿嫵似乎是說了句引人臉熱的話，可細細想來又覺不對，未出閣的阿嫵是絕不會與自己開這般玩笑的。

  微弱初陽烘不出足夠暖意，她一出屋，便被隔夜涼風拂得抖了抖肩。

  “阿嫵？”秦雲敷見她出神久，輕聲在旁喚了一聲，“你若不喜歡，擱置起也無妨的，我……”

  婢子俯身，此刻凝睛在她額前細致貼著金箔花鈿，看著像是新學的花樣。

  “少夫人應是聽說小姐昨夜挨罰受跪，怕您膝蓋磨傷，便親自送來了這親研的化瘀藥膏，也算是有心了。”

  直到傍晚，周嫵被餓醒，睜眼才知自己睡了多久。

  “是……”

  “師伯，若是想要出城的話，前面過岔口右行便可，眼下天色不早，再不及時出城，怕是要耽擱回青淮山的行程了。”

  周崇禮月前隨太子殿下去了塘縣，臨別前夜，他又是那副斯文樣子，慢條斯理將她困於書案之前，自己正冠整衣，卻將她剝除慘兮。書房之內，她搖墜，他矜然，她哭，他進，毫無公平可講。

  說好的彌補，她還什麽都沒做……

  周嫵略遲疑，向她施了一禮。

  走進，院中有些僻靜，稍往裡再去兩步，便淺淺聞到一股草藥氣味。

  周嫵搖搖頭，說無事，周敬也當她是隨口提及，未作深究。

  她沒任何困意，幾乎是睜眼到天明，她一方心憂著容與哥哥的眼傷，一方又關切著朝堂之變，她不得不做多思，因為那同樣關乎著周家變故，父兄安虞。

  眼下兄長與東宮走得近，即便父親沒有作任何公開表態，可不知不覺間，外人皆是將丞相府視為太子一黨勢力。

  “有效便好。我熬夜是成習慣了的，有時琢磨著新藥方，不知不覺就晚了時辰，阿嫵不用將此放在心上。”

  她想逆天改命，可依她前世有限的眼界和聽聞，還遠遠不足她巧妙設局，提前化險，尤其她身份受製，出了丞相府，她不過只是一尋常貴族少女，若冒然去論政事，出言建議兄長避離東宮，提前效命於屹王，就算不被笑話，大概也無人會重她的荒唐之言。

  霜露點頭，順勢抬手指了指三尺之外的方角櫃，示意周嫵去看最上一排。

  秦雲敷本還自如應對著，聽得此話，臉色不由暈出幾分赧意。

  秦雲敷盡力將那張潮紅俊面從自己腦海裡揮散。

  大小姐對少夫人不喜，在府中這似乎是人人皆知之事，加之少夫人在府，大多時是獨自在朝椿閣研習醫術，不愛與人交際，故而這兩人平日照面打得很少，往來也不多。

  周敬欣慰幾分，正要離開，周嫵卻忽的問起旁事，“爹爹，阿兄現下可在府內？”

  她哈欠打得連天，霜露趕緊把她扶回院子，進了寢屋，她上榻倒進被褥裡，悶頭便足足睡了一整天。

  周府豪闊，在京算得奢宅，因祖父為大燕開國功臣，有從龍之功，便仰仗太.祖皇帝器愛，在破滅前朝之後獲賜此宅為邸，聽說先前，此地乃為先魏皇帝幼子辰王的私宅。

  周嫵膝蓋很痛，渾身也裹挾著倦意，她本想現在就去客棧尋人，可又不想叫自己在宿師父眼裡印象變得更差，思來想去，她決定從長計議。

  “你做主還是我做主？”

  眼目有損，顯現的是最淺的毒性，若是用量再多，後果恐不堪設想。

  周嫵手心攥緊，將目垂低。

  值得一提的是，在周嫵鮮少的印象裡，她還記得梅妃娘娘的兄長之子，也就是當今忠勤候府世子總看他不順眼，也常找他麻煩。

  那弟子聞言明顯愣了下，不禁困疑出聲：“師伯，我貞師父最擅醫道，我們為何不直接回……”

  上一世忠勤候府被他率兵平蕩，她遠在青淮山上同樣有所耳聞，府內一個活口未留，尤其世子，被臨眾活剮，慘不忍睹……若不是當時容與哥哥立刻勒令報信的影徒噤聲，再聽下去，她估計會噩夢不止。

  “阿嫵來這，可是尋我有事？”

  所有，人心總是難以看透的。

  秦雲敷聲音放柔了些：“阿嫵，你能來找我，說明你自己是想通了的，如此，一切尚還有轉圜余地。所以，你是想我去為容公子醫診，還是？”

  周敬沒再嚴格訓斥她什麽，隻留她一人自省，但離開前還是鄭重其事地問了她一個問題。

  也只有在家人有疾有傷之時，少夫人才會主動關懷，但大多時候，大小姐反應淡淡，是並不領情的。

  現下距聖上壽宴還有一月時間，關鍵人物也都陸續粉墨登場，周嫵知曉，就是壽宴之後，屹王殿下才正式走進大眾視野，成為撥弄朝堂詭譎的一號人物，而周家卻在壽宴之後，由盛轉衰，最後落得門庭奚落。

  於是，艱難跟在後的丞相府小廝，可算是沒把這行人跟丟。

  五噬，噬目真，耳靈，聲清，嗅敏，體覺。

  說到這兒，周嫵聲音不由弱下。

  等天子壽辰到，再暗暗窺得背後布局之手的馬腳。

  長長的青磚甬道，深而徑直，周嫵步子越邁越大，以前她從未覺得這路這樣長過。

  所以，哪怕此刻霜露回稟的是容與哥哥一行人已出城去，她大概也有孤勇去追。

  大概是她多想了，只是這怪不得她。

  她如實說了藥粉的事，關涉到容與哥哥傷情，這個不能避談，於是自然也講到了沈牧。

  梳妝貼面是個磨功夫的細致活，時下大燕女子又鍾愛華服弄妝，妝面講究精致，於是整個過程短不得半個時辰。

  “少夫人原本就是江湖醫女出身，與京中不少名醫都頗有交情，尤其傅榮初傅公子，他們……”

  他看到容宿等人歇在城內的篁幽客棧，找來問診的是京中鼎鼎大名的傅榮初傅大夫，得此消息，他趕緊回府匯稟。

  天蒙蒙亮時，周嫵終於出了祠堂。

  霜露早已候立在外，見她出來立刻迎上，手腳麻利地為她搭上棉緞披風。

  周敬回：“聖上壽宴臨近，崇禮被太子殿下叫去同赴塘縣為聖上擇選壽禮，大概要五六日後才歸，你尋他有事？”

  “老爺晨早上朝，之後應邀去將軍府參加翁來老將軍愛孫的百日宴，眼下應是晚宴未散，正把酒言歡呢。”

  當夜，周嫵被罰在自家祠堂裡跪了一整晚。

  容宿勒了下韁繩，狀似思吟模樣。

  半刻後，他目視前方，懶懶吩咐：“既如此，那今晚就留宿京內，你大師兄練功心切傷了身，宗門內既無要事，那便不著急回，眼下我們抓緊找客棧安置下，你再去為他尋個靠譜的大夫來。”

  眼看他又要帶著弟兄們錯路繞遠，方才出聲之人再次硬著頭皮開口。

  昨夜容宿師父一番誅心之言，叫她簡直無地自容，她不僅悔愧到了極點，心頭更為惶恐懼怕，她怕自己真的會失去容與哥哥，來不及對他好，便再沒了對他好的機會。

  周嫵攏了攏單衣，開口問道：“叫你打聽的事，怎麽樣？”

  她奉小姐之命前來打探情況，當下見容與公子未被容宿帶出城去，不免松下一口氣。

  經幾番深思，她知道自己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一個等字。

  “阿嫵昨夜受罰，現下需小心注意著勿動膝蓋，以免不適加重。”她緩聲說著，似乎有些擔心冒然提及昨晚會叫周嫵不悅，她稍停頓，見其面上並無異色，這才放心繼續道，“白日我送了些藥膏過去，你若不嫌棄，連用三日，定當是有效的。”

  霜露立刻壓低聲音，如實回：“萬幸昨夜時辰不早，宿師父他們行程太趕，隻好暫歇在城中，想來他們應是擔心容與公子的傷情會被耽誤，臨近便在城中尋了大夫上門診治，我施拿銀兩暗悄悄向那篁幽客棧裡的店小二打聽，得知他們交納的是住店三日的銀兩，所以容與公子一行人最起碼還要在京城多留三日。”

  世子挑釁皇子，這聽起來似乎有些匪夷所思，可在梅妃娘娘的默許與忠勤侯府的蔭庇之下，這種情況愈發變本加厲，在宮裡的那些年，屹王殿下的日子該是不太好過。

  周嫵盯著那小巧盈透的白瓷瓶半響，眼睛轉了轉，忽的開口，“嫂嫂醫術高超，在京其實名頭不小，只是礙於兄長為官的諸多顧忌，她便一直在外化名行醫。”

  周嫵垂了下睫，低聲應說：“女兒知曉了。”

  周嫵抬頭看向她，目光懇切著，“嫂嫂，眼下青淮山的人歇在篁幽客棧，他們已經請了京中的傅榮初大夫為容與哥哥診治。我想去客棧探望，可宿師父眼下正在氣頭，定厭惡我再去，我尋不到旁的辦法，便想通過假扮成傅大夫的藥童，喬裝進入客棧……”

  這話就更莫名了，弟子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宿師父一蹙眉沒人能不怵。

  不能再想。

  周嫵繃僵的背脊瞬間松懈下。

  她聲音輕哽咽：“多謝嫂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