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晨早，篁幽客棧。

  除了容與因盲目不便單獨一人在二樓房間用餐外，青淮山的其余人皆聚留在一樓大堂。

  容宿坐於正位，正面客棧大門，他一邊嚼著嘴裡的芝麻胡餅，一邊抬起目光，不時凝望向外。

  片刻後，他哼聲將手中的餛飩碗重重一放，面容不善地偏頭沉聲發問：“你們幾個確認，昨日一整天丞相府都沒個動靜？”

  負責巡護的兩影徒面面相覷，定睛點頭回：“我們前門後門都安排了人，若有人來尋，自不會覺察不到，確認除了傅大夫和店小二，門主的房門再無外人踏入過。”

  容宿兩片濃眉擰在一起，小聲嘟囔道：“莫不是我那日把話說得太狠，真唬著那丫頭不敢過來了？”

  傅榮初看出她的迫切，在旁沉言道：“周小姐，我每日前往篁幽客棧是按時問診，早了也是無用，等到未時後，我們便趕車啟程。”

  周嫵想，若不是這套藥童衣服長久儲放在傅大夫的倉庫裡，內內外外都浸滿了藥味，他怕是會在她進門的下一刻便精準認出她。

  周嫵看不懂這樣的專業手法，但還是踮起腳尖，關切翹首張望。

  周嫵用力搖頭，語氣急切，“那日容宿師父生了好大的氣，我不敢冒然過來，又擔心進門時會受阻攔，所以不得不另尋辦法。於是，我去求我嫂嫂幫忙出面做人情，嘗試以同門之誼說服傅大夫出手相助，如此折騰了好一通，我才得以用藥童的身份過來客棧找你，卻不想守衛竟這般松懈……”

  容與此刻眼目不靈，但氣息感覺卻很是靈敏，她剛稍微靠近，他便立刻直身伸手欲將藥碗接過，似乎是想以此避免來人的繼續接近。

  他手顫顫地松開，自我懷疑，不可置信，隨後嘴唇翁動良久，也沒敢出聲問出一句話來。

  如若他當真想將兩人關系斷卻，根本無需廢話那麽多，他費那些口舌，為的就是要將周丫頭的愧意引到底，再趁機考驗她究竟能為與兒用心幾分。

  “你說什麽？”周嫵蹙起眉。

  就再多等這最後一日，容宿暗暗做決。

  傅榮初將診脈的手收回，起身，用食指輕壓容與的上瞼中，又用拇指外翻作檢查。

  秦雲敷走近，放低聲音，思量開口：“阿嫵，你這樣裝扮旁的都像，就是這副模樣……”她似斟酌言辭，頓了頓繼續道，“別說在京城中，就是連帶外域，何處見得到這般出挑俏面的小藥童，似乎有些不引人信。”

  傅榮初坐在架子床旁邊的矮凳上，凝神認真診脈，面色愈顯沉重。

  把碗裡剩下的幾個蝦仁餛飩吃乾淨，容宿板著臉色，吩咐下面的人把臨街守衛再多撤下幾個，後又交代說：“你們剩下沒事的，也別在客棧閑待著，都上街各處溜達轉轉，黑壓壓地杵在這裡一片，不知道會耽誤店家做生意？”

  收整好一切，也到了出發的時辰。

  “別走……”他隱忍的，克制出聲，“阿嫵，別走。”

  傅榮初嚴肅：“具體多少。”

  傅榮初推門邁進，周嫵在後沉默緊跟，又將房門再次閉嚴。

  傅榮初給周嫵示意了下眼色，很快出了房門，給他們留下獨處空間。

  他點了點頭，明顯失了興趣，之後不再開口。

  這套上衣原本帶有束胸，可她第一次這樣著裝，還穿不熟練，故而身後帶子系掛時並未纏身緊牢，又經方才無意拉扯，她後知後覺到，自己身前的圍胸裹布似乎已松垮下來。

  店小二悻悻地聳了下肩，見狀沒再自討沒趣地開口，他拎上水桶，躬身繼續給前面住客送水。

  周嫵不免憂思，猜想是不是自己在醫館耽擱時間太久，容與哥哥一行人已經離京去了？

  周嫵吸了下鼻，伸手環抱住他的脖頸，動容歉疚地向上湊貼過去。

  沒過多久，容宿自己也悶悶走出客棧，臨街尋了個茶攤閑坐。

  裡面無人應。

  聞言，影徒們個個垂目去看自己的衣衫——黑袍黑靴銀腰帶，青玄門的統一服製，沒覺有何不妥。

  前世也沒這樣過……腦海想到些什麽，周嫵羞得臉燙。

  轉變之大，叫人難免遲疑。

  他顯然在瘋狂悸動。

  “阿嫵，我夢到了你，有你在，原本對我來說那該是美夢的，可……”

  周嫵被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低低呼著氣息，解釋說：“我，我不走，地上的碎瓷片容易傷到腳，我怕你踩到，所以才想盡快將它收拾乾淨。”

  容與及時止了口，那些殘惡泄憤的話，他顧及著周嫵而沒有說完。

  他彎腰把水桶放下，如實回：“在啊，你們敲門要用力些，這間房的客人……”

  沒有變過……

  秦雲敷沉思著給她想辦法，片刻後，她轉身走進傅榮初的私人藥廬，輕車熟路地踩上腳凳，拿下置物架最上一層的天門冬和熟地黃兩味藥材。

  “銅壺裡有剛燒開的水，若是尋水衝泡，你用它就好。”容與出聲。

  她忘記了自己衣服上的不便，於是隨她動作，她背後的系帶幾乎驟然崩扯開。

  可她只是呼吸稍重些，容與很快便警敏察覺。

  如此，他幾乎是把門敞開，候著人來進了。

  他輕撫，不時也會落實去摩挲她的發，之後沉道：“我信，現在相信。”

  “待會收。”

  再敲，也依舊。

  沒人，在乎……

  甚至直到二樓，抵達容與哥哥房間門前，她也沒遇任何阻撓。

  “請問，這間房住的客人還在嗎？”

  她輕輕一個音節溢出，囫圇不清，卻引得容與驟然僵住了身。

  房間裡沒有銅鏡，她自己看不出模樣，從後院出來，她本想要嫂嫂秦雲敷給些意見，只是還未開口，對方的目光已經上下打量過來。

  容與不知想到什麽，聞言陷進良久的沉默中。

  他知曉，與兒也正盼念著。

  他閱歷無數，怎會分辨不出真心實意與惺惺虛假，只是姑娘心海底針，前腳周丫頭還堅持著要與那姓沈的探花郎私奔，後腳不知為何忽的痛定思痛，幡然醒悟……

  只是既要偽裝成藥童，樣子如何也得作得像些，傅大夫是謹嚴之人，雖看在秦雲敷的面子上勉強答應幫忙，卻也要求周嫵須習些基本的藥理通識。

  待藥水衝泡完，她端起藥碗親口試了試溫，舌尖觸到，苦味瞬間從味蕾蔓延至心坎。

  只是從出府到現在，前後耽擱不短，眼下時間已經過及晌午，周嫵不免有些焦躁不安。

  原來是情傷難醫。

  “公子。”傅榮初加重語氣。

  傅榮初沒再猶豫，他起身略整袍衣，頷首道：“毒性加深，我這藥箱中的藥材怕是效力不夠，公子需等我回醫館一趟，再抓上幾味藥。至於昨日的藥方，公子照飲就是，不如就叫我這藥童留下，在旁伺候公子飲藥。”

  一路上，她害怕偽裝被識破，心頭不可抑地泛溢緊張情緒，於是背脊挺直，一刻都不曾放松下來過。

  可昨日等了整整一天，不想竟是毫無動靜，別說偷溜進入探望，就是派府上下人來問詢一句都沒有，丞相府的人明明已經知曉他們留在了此地！
  容宿越想越覺不舒坦，若不是為了自己徒弟，他簡直一刻也不想在京多留。

  見狀，傅榮初在後溫和笑道，“我這藥廬倒像是師妹的地盤了，就沒有你尋不到的。”

  只有他用力摁壓在瓷碗邊沿，逐漸泛白的指腹，彰顯著他此刻藏不住的慌亂與錯愕。

  容與隻好歎了口氣，“整壺。傅大夫，我知道這犯了藥理禁忌，但……我只能致歉。”

  當然，那日他的慍惱與責怪並不為假。

  周嫵怕他眼目不便會踩到碎瓷，立刻彎腰打算去撿，可剛要離他兩步遠，腰際便被其用力橫攔，她都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重重跌進他懷裡。

  啪啦一聲，白瓷碗落地，摔得粉碎支離。

  傅榮初似乎也感疑惑，自語低喃出聲，“昨日分明還戒衛嚴森，怎麽今日……”

  而容與正落掌撫著她的背，當下察覺似的一怔，同樣僵滯不敢再動。

  周嫵耳尖泛紅，微窘，“……那嫂嫂，你可有什麽好主意？”

  這個回答並沒有叫周嫵心裡舒服多少，反而叫她愈發難過，沮喪。

  店小二狐疑地看了他們一眼，再看周嫵身上背的藥箱，疑慮稍散。

  如果那丫頭想來，只需稍動心思，便可直入無阻。

  她冒然動作，引得容與厭惡地蹙起眉頭，隨即抬手在她腕上猛力一握，五分的力道，痛得周嫵實在沒忍住輕呼出聲。

  周嫵臉燙，不可抑地想起兩人前世時的親熱，在某些方面，他實際並不君子，甚至帶著些惡劣與混壞，他的偏愛處更一直未變過，在從前，他便對它做過了所有的壞事。

  周嫵回神，歉意施了下禮，“如此，便叨擾傅大夫引帶了。”

  於是，他故意說出那番誅心之言。

  “草藥與酒釀犯衝突，而且是大忌！”傅榮初搖頭生歎，口吻顯急，“本來公子沾染的毒性還不至於蔓延至耳，可飲藥後再貪杯，原本治療的藥都成了入口□□，公子既知曉，為何還要這麽作弄自己身體？”

  她不由愣住。

  傅榮初客套點了下頭，目光不著痕跡地掃過後面的秦雲敷，隻轉瞬停留，很快便移開。

  可叫他臨時改變主意的，是他與周敬糾纏之際，無意撞見倆孩子偷摸抱在一起。

  房間藥味有些重，容與倚靠在床榻上，閉眼懨懨，少些精神。

  周嫵抿緊唇，沒回話，隻自顧自悶頭做著手上的事。

  周嫵站立其內，回過神兒，立刻將身上負累的藥箱摘下。

  傅榮初何其聰明，聽聞此言，他目光淡淡瞥向周嫵，見其神色哀傷，心中大致有了數。

  接到向塬的告狀來信，驟然得知容與所受的□□與欺傷，他憤惱至極，當即想也沒想便直奔京城丞相府，決意要將兩人婚約廢除，哪怕容與這回還不死心，他也執意要做成棒打鴛鴦之事。

  容與不必多說，落得這份上，眼神裡也毫無怪罪之意，然而叫他沒有想到的是，周嫵那丫頭目光流露出的，竟也全是真實的關懷與悔愧。

  周嫵聲音低弱，上衣的不適正影響著她動彈艱難，她生怕自己稍不注意就會引裹布完全脫落至腰。

  劇烈，洶湧。

  青玄山在江湖上如何也算有頭有臉，何至於如此上趕！
  有秦雲敷出面，周嫵相求傅榮初的事算是由難變易。

  還有他明知危害而飲下的消愁酒，損身，傷耳目，他這副身子還受得了如何折騰？

  她略微窘迫，不知該掙還是不掙，只因身上所著的藥童裝束實在束縛。

  周嫵當然也想被他這樣抱著，就像在前世，兩人親吻相擁，那般近昵，可現在……

  容與抬起的右掌從她腰窩處緩慢移至背脊。

  她不喜別人對容與進行妄議，尤其還是不成事實的話。

  如此，縱他醫術再如何高明，怕是都不如騰出地方來給周小姐，叫她單獨上前安撫體貼兩句來得管用。

  抱住她的那一刻，容與精神繃緊，一直未覺異樣，待他終於相信這是真實，確認懷裡溫熱的確來自他癡心妄念之人時，他才嘗試松緩了手臂力道。

  容宿再次瞪去一眼，狀似催促，影徒們紛紛提上口氣，趕緊應命散去。

  “他當著我的面抱你，而當時，我困在泥潭渾身盡被鐵鏈鎖住，絲毫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你帶走，我想殺了他，我恨不能……”

  容與微頓，似乎很排斥繼續說完後面的話，但最終他還是咬牙訴述完，“可是，我還一同夢到了沈牧。”

  因有前世的療護經驗，這個自難不到她，識藥辨方，研磨技藝，很快她就過了傅榮初這一關。

  ‘現在相信’便意味著，在當下之前，他無時無刻不受著失落的煎熬與折磨。

  周嫵並未注意到這些，她幫忙收整好藥箱，之後得了傅榮初的應允，去了醫館後院廂房拆除掉自己頭上繁複的發髻，之後自己動手隨意挽了個利落的男子束髻冠，又換上醫館藥童一貫所著的布麻褐衣。

  “傅大夫還帶了人來？”

  說到這兒，店小二刻意壓低聲音，隨後抬手指了指自己耳朵，道出不太尊重的一聲——

  然而叫人沒想到的是，到達目的地後，客棧大門竟進入得如此順利，她全程低頭，同時也暗悄悄地余光觀察著，前堂未見一個影徒身影，更不見容宿師父。

  容宿自是有他的心思在。

  因為，她的靠近？還是，她的到來……

  這話，只有離容宿挨坐最近的一小師侄聽得清楚，對方當即隻覺摸不著頭腦，不明白師伯究竟是想叫周姑娘尋來，還是不想。

  她在乎！周嫵咬緊牙，隻覺心頭正被這四字慢慢刺透，她悶痛到出不了一絲聲。

  “不是，不是這樣的。”

  容與仰頭三大口喝下苦藥，眉頭都沒皺一皺，喝完，他將空碗順勢遞過，可周嫵卻沒有接。

  周嫵心跟著揪起，她握緊藥箱的帶子，不敢冒然出聲，隻想快些知曉容與哥哥病情如何。

  他聲音繃緊，手臂依舊困著她，好像將她看作成一隻放手就會隨時飛走的蝴蝶。

  他深深閉了下眼，掩住眸中現出的一片凶戾色，“之後，我從夢中醒來，發覺天色大亮，我這才意識到你真的沒有來找我，一整天都沒有來……我想，你之前說的那些好聽的話一定都是在唬我，你再一次從我身邊逃走了。”

  “是，是什麽夢？”

  有些燙，她俯首輕輕吹涼，而後將碗端平，朝容與緩步走去。

  “容與哥哥，我之前說的話不是為了唬你，那些全部都作數的，你願意信我嗎？”

  “……三杯。”

  已經到了門口，他沒有把話說完，隻將背心掌過去朝門框輕扣了下。

  她左耳貼挨緊他的左側心房，震耳的跳動聲叫她不忍心驚。

  沒有束縛，波湧伏蕩。

  傅榮初在後肅起面色，“容公子病情，看來比昨日更重。”

  “是不會變。”傅榮初深意道。

  面對面的距離，這話能叫容與聽清。

  她焦急嘗試推門，這時，正趕上店小二上樓送水，她隻好止了動作，聽傅榮初開口向其問詢。

  刻意泄露的行蹤，故意放松的守衛……

  他艱澀出聲，“阿嫵，昨夜我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啖骨食肉。

  傅榮初看向周嫵，見她慌促搖頭，便會意隻道：“是我的藥童。”

  周嫵愕然回頭，傅榮初已經握拳用力砸向房門，很重很響的一聲，像是門框都要被震裂開。

  這回，裡面終於有動靜。

  周嫵身軀一定，抬眼看過去。

  之後，秦雲敷開始專注製弄工藝，她將草藥研磨成粉，經細篩過後，又用銀匙壓平，最後取來一支細毛刷，在周嫵面頰上淺淺拂過一層偏褐色的粉，經這般處理過後，周嫵面容上的嬌豔姝色暫被壓住，整個人看上去總算尋常質樸了幾分。

  周嫵急得眼眶都要湧淚時，才聽他低低喃道：“沒人在乎。”

  周嫵將藥箱挎在肩上，跟行上了傅榮初的馬車。

  秦雲敷一邊示意周嫵坐過去，一邊從容回：“師兄的置物習慣從來沒變過，這有何難？”

  那他現在也會想嗎？

  “進來。”容與聲音喑啞。

  “他又聾又瞎。”

  她眼睫輕顫著，微傾身，把手伸到他唇角，用拇指輕輕幫他抹擦掉那沾著的一滴藥水。

  片刻，傅榮初板著臉色起身，語氣更不算好，“公子昨夜可是飲了酒？”
    容與稍猶豫，可還是如實承認，“是。”

  她身材本就偏玲瓏豐腴，這般被他緊抱著，加之喘熄不停起伏，她胸口難免頂到他。

  “勞煩傅大夫。”容與口吻疏淡，並未多想。

  周嫵知他認出，於是忐忑邁前一步 ，輕力環住他的脖頸，湊近摟實幾乎耳語，“容與哥哥，是我……”

  周嫵臉頰暈然，眼睫輕眨，明顯感覺到他呼吸在漸漸加重。

  她遲疑，抿抿唇，輕聲試探地問，“容與哥哥，你是想…摸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