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潮1980》第448章 五福有福
第448章 五福有福孫五福是個思維簡單的實誠人,大概因此才會特別容易滿足。
就像經歷了這一劫之後,他就已經對在“鬼市”上賣貨產生畏懼心理了。
一點也不再想掙這種輕松錢了。
反倒對過去憑力氣換飯吃的生活重新報以憧憬。
為此,孫五福跟寧衛民不斷嘮叨,說他現在才知道“鬼市”的不好。
這無疑預示著一種精神和信念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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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歎一番後,孫五福相當鄭重地做出了一個決定,說自己今後還是隻上街收貨好了。
…………
“畢竟你還替大家跑腿買了東西,又常常背著虧空。我知道,‘將軍’他們也老欺負你,你也是迫不得已。對不?而且說實話,要不是你,我還不能有手表帶呢。”
一會兒叫,“哎,油潑辣子給來點兒!辣子罐裡怎沒辣子了?”
徐老六跑了!
應該還有那些便於拿走,可以在“鬼市”上賣出價兒一些東西。
“好好,你說了算。”
他大概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徐老六竟然會有這樣的心計的。
特別是當他問過孫五福,知道他和徐老六都有他們住地的鑰匙。
寧衛民那個笑啊。
“另一種呢。你乾脆把這兒的東西都處理了,然後跟我走,從此你吃的喝的住的用的,我全包。不過今後,你去哪兒收東西,去哪兒賣東西,怎麽收東西,可都得聽我的。我能保你一個月最少掙一百塊。而且隻多不會少,再也不用擔心賣東西被人抄……”
為此,也只能催著孫五福趕緊回住地看看,希望厄運不會真的降臨。
寧衛民聽他這麽說,不禁歎了口氣。
而且彼此存放貴重之物的所在,平時又不避諱對方之後,他就更預感到了一個不幸的結果。
寧衛民跟著孫五福,一走進谷倉的場院,就能看見各色亂七八糟收來的東西。
寧衛民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也是不會相信當一個人沒完沒了地重複一句簡單的話,會那麽的可怕。
“對了,跟你商量個事兒唄,以後在什麽地方吃飯,能不能不要蹲在凳子上,不要咂嘴,不要聲那麽高地說香,不要把面湯在口裡涮了咽!還有不要再叫我采購,以後要叫寧經理。”
完全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塊被翻新的舊表,也是他吃虧上當的證據。
而作為酬謝,他說一會兒可以請寧衛民吃麵,擱肉臊子的那種油水十足的刀削面……
他打著飽嗝,胡擼著自己的頭上的汗說,“采購,我是不是太能吃啦?看你一口不吃,怎地,嫌面不香?”
而且谷倉的大門上,那帶著鏽斑的大掛鎖也打開了,就扔在了地上。
寧衛民心裡突然一動,忍不住問出了一個敏感的問題。
孫五福沉默了,臉上一下子流露出滋味複雜的神情。
“幫啊,這是兩回事。”
孫五福全沒想到話題一下子被岔開那麽遠,被問得不禁愣了一下。
寧衛民忍住笑意,認真的說,“我教你,不是嫌棄你,是為你好。你既然在城裡,不管幹什麽,就要盡量像個城裡人,才好更別人打交道。對不對?這叫入鄉隨俗。”
他眼前的這個人,處於絕對的社會底層。
破鞋、漏鍋、各色雜鐵,廢紙,以及廢舊的破家具……
但偏偏應該鎖在谷倉門外那棵樹上的兩輛三輪車都沒了。
以至於他把腳下的路當成了棉花垛,著著實實的摔了好幾跤。
沒辦法,他也隻好順了孫五福的意,去了這小子經常光顧的那家連名兒都沒有的面館兒。
半個小時之後,寧衛民跟孫五福一起坐在了附近的一個刀削面館裡。
“不不,絕不反悔。你可是救了我啊。那我再反悔,成啥人了?而且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六十我就知足。就六十!咱不能說話不算!”
他很容易便做出了八九不離十的判斷,驗證了自己早已預料到的結果。
這裡的環境絕對談不上衛生乾淨,所以寧衛民要了面也根本吃不下。
嘴裡同時勸慰他。
寧衛民往谷倉裡看了一眼,只見屋裡相當的凌亂,再加上聽到孫五福咒罵的內容。
孫五福立馬拍上了胸脯,滿腔熱忱。
鬼哭狼嚎一樣破口大罵徐老六。
話沒說完,孫五福就拿定主意了。
寧衛民這下真被逗樂了。
“還是原先的價嘛。黃雜銅兩塊八,紫雜銅三塊八……”
一個勁兒的把面往嘴裡扒拉,舌頭都攪不過了還喊叫“給來兩碗面湯!”
他頓了一頓,又說,“至於怎麽幫,你自己選。第一種,你還是自己乾。如果你需要本錢,我身上差不多有五百塊,都可以給你。你什麽時候有了什麽時候還我。或者你收上來那些可以在鬼市上買的東西,先讓我看看,咱們用東西抵消也行。”
不用說,寧衛民當然是覺得這幅樣子的孫五福,是相當滑稽可笑的。
可哪怕這樣,孫五福也仍然是個實誠到家的人。
何況他還惦記著問問徐老六,想看看他們手裡還有沒有什麽好東西,以便以後做直線交易。
“哦,看來你現在已經知道銅是有區別了。那你……你就不恨我?”
除了徐老六自己和孫五福的全部積蓄之外。
孫五福大叫著徐老六的名字,急匆匆的推門衝了進去。
“怎地?我還以為你一輩子沒吃過飯呢!”
跟著他又遲疑了一下。
孫五福如此的率真,如此的豁達,反倒更讓寧衛民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好吧,我跟你去玉淵潭。反正我也跟徐老六好久沒見了,既然都是熟人,咱們仨坐一起聊聊。不過,面就不用你請了。我中午請你們下館子。誰讓我混得好一點呢。”
而且吃的那個不安生。
但墨菲定律還是生效了。
寧衛民覺得如果不滿足孫五福如此渺小的要求,實在有點虧心了。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
寧衛民聽了卻一皺眉。
於是漸漸地,寧衛民有所明悟了。
孫五福一愣,立刻改口。
孫五福一下子蔫了,“我剛才……給你丟人啦?那你……你還幫我不?”
然後用力把孫五福從冰冷的地面攙扶了起來。
一三.一一四.一四一.一二二
只可惜戴紅箍的人太多,真的護不住了,他絕不是隨隨便便就讓人家沒收的。
大概是想到了那面有多麽的好吃。
“那敢情好啊。采購,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五福,現在廢品站收銅是什麽價啊?你知道嗎?”
生怕告訴他,他接受不了那樣殘酷的現實。
甚至還有十幾斤的廢銅,和兩輛三輪車。
既能堅持一定的道德操守,對生活也保持著樂觀和熱情。
所以這一刻,他是世界應該是白茫茫一片,近似於完全死去了。
既不願意出面救他,又擔心被他出賣。
一會兒又喊叫“蒜呢,怎沒蒜了,再來一疙瘩蒜呀!”
他明顯看出了孫五福的狀態不對,可以說就像個哭墳的一樣,孤零零傻呆呆獨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就這幾句熱乎乎的話,總算溫暖了孫五福的心。
“要不,六十就先定一年的。以後,看情況再說……還有,你管飯……幾天吃回肉?實在不行,就肉臊子的刀削面……”
一直等吃完了,這小子才覺著有點不好意思。
毋庸置疑,孫五福的友誼和信任再次遭到了徹底的背叛。
趙五福立刻高興了,不但給寧衛民發了好人卡,隨後還找補了幾句。
“那……那我就不客氣啦,誰讓我挨罰了呢,一會要再找徐老六要錢,他回去肯定又得數落我。你先請我們,下一次我們再請你。反正今天吃了這頓飯。咱們就算把黃銅紫銅差價的事兒抵消了,以後兩清了。”
滾燙的熱淚,一下子就從他眼眶裡不受控制的湧出,大滴大滴的砸在了他的腳面上。
而且被逮住一回,就是許多天白乾。
只要每天能掙兩塊錢……不兩塊五,他就願意這麽乾下去。
其實他完全不用這樣的。
孫五福還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露出一副又樸實又孩子氣的饞樣來。
“他跑了他跑了他跑了他跑了……”
連等帶轉悠了半個小時之後,也依然毫無所獲。
“你怎麽還叫我這個?忘了剛才,咱們怎麽說來著?”
寧衛民本來要請客帶著孫五福去吃點好的,可西郊八裡莊附近實在太荒涼了。
有那麽一小會兒,他低了頭。
要不是寧衛民保了他,真的再罰款一百的話,這個月肯定是沒法吃肉了。
只能說,他從一開始就不該眼紅徐老六。
“對不起,我……我忘了……寧……寧經理!”
對此,寧衛民是無法袖手不管的,於是趕緊走過去拍了拍孫五福的肩膀。
“我聽你的,跟你幹了。旁人老說我名字不好,說聽著像無福。我還就覺得我的名字起得好嘞,就是有福。要不怎今天能遇見你?你就是我的貴人,不用一百,既然管我吃住,給六十就行啦。行不?采購……”
只是不好意思跟孫五福捅破而已。
孫五福和徐老六的暫住地是西郊八裡莊的一個廢谷倉。
稽查組抄市的時候,他確實想保護倆人的財產來著。
人家跑“鬼市”掙得再多,那是人家的本事。
這小子永遠把別人往好處想,願意主動替別人著想,可他哪兒知道大多數人都沒把他當成朋友啊。
說著,孫五福又舉起了他的手腕,給寧衛民看那塊當初寧衛民賣給他的表。
“五福,爺們點啊。徐老六不地道,可長痛不如短痛。早認清他的嘴臉,比你日後遭他算計要強。沒事啊,不就損失點錢財嘛!咱再掙就完了!本錢我給你出!”
然後罵聲住了口,就如同傻了一樣坐在場院門口,望著東西兩條路,一動不動了。
他希望能借此讓徐老六知道,他是對得起朋友的。
這回幸虧大部分錢都在徐老六的身上呢,他身上的也就不到五塊的零錢,損失還少點。
“不瞞你說……以前……以前我是怪過你,不過後來我就想開了。咱們常去的廢品站更是黑心,與其便宜那幫王八蛋,還不如讓你佔便宜呢。”
土狗就是土狗,狼狗就是狼狗,什麽人吃什麽飯,這都是老天爺早就安排好的。
五毛吃飯,每天能攢兩塊,這已經能趕上一個工人的工資了,滿可以的了。
一吃上就停不下來了,居然連同寧衛民那碗在內,足足吃下去了四大碗。
這不能不讓他有所觸動,心裡唏噓。
所以才趕緊跑回了老窩,一不做二不休,卷走了個谷倉裡所有值錢東西!
但很快,他又猛地抬起頭來。
對生活沒有太多的期望,比大部分人活得都要屈辱得多,甚至經常會受到同伴的欺負和欺騙。
但沒有想到的是,兩個人回到了玉淵潭公園門口,卻始終不見徐老六的蹤跡。
此外,除了做出以上種種反思,孫五福還懇求寧衛民陪他一起回趟玉淵潭公園做個證明。
一定是這家夥躲在哪個角落,親眼看見孫五福被工商的稽查組帶走了。
可即使這樣,他們花了小一百收上來的東西也全軍覆沒了。
不但天天得跟買主兒磨嘴皮子,掰扯價格。
“對嘍。就這麽叫。六十太少了,還是一百吧,免得以後拉抽屜,到時候你又後悔……”
但他同時也覺得孫五福這種性格上的幽默,又有點讓人可憐,讓人心疼。
結果還沒等寧衛民跟著走進去,孫五福就又重新衝了出來,一直跑到的場院大門口。
偏偏他的嘴如同關不上的水龍頭,還在沒完沒了的流淌著一句話。
“你看,你看,這表還走的好著嘞。我心裡念你的好處。別看‘將軍’他們幾乎天天罵你,可我沒罵過你,真的……”
寧衛民心裡搖頭,嘴上也隻好笑著應他。
孫五福倒是不吝那個,已經徹底把悲憤都化成了食欲。
他心說了,這人哪,終究誰也不傻。
而且取什麽名字,看來也真是挺重要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