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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十九回宋道君隔帳琵琶張邦昌御床半臂

詩曰:

萬象紛華一化工,花開偏占上林風。

吳姬舞雪春歌急,漢苑題紅夜夢同。

舞蝶戀香拋遠塞,野鶯銜片出深宮。

君聽月下胡笳曲,多少園陵白露中。

《感應篇》上說:「賞罰不平,逸樂過節,陰賊良善,暗侮君親。」況這人君為天下之主,人臣受君父之恩,豈無報應?

卻說宋徽宗重和七年,童貫開了邊釁,密約金人攻遼,后又背了金人收遼叛將張毀,金人以此起兵責宋敗盟。童貫無力遮擋,只得把張毀殺了,送首級與金,因此邊將一齊反叛。大將郭藥師降了金,引金將粘沒喝、斡離不分道入寇。微宗內禪,欽宗改年靖康。不足二年,擄徽欽北去,皇后、太子、皇妃、公主、宗室無一人得免。立了張邦昌為楚帝,粘役喝起營大搶,京城一空。這些番兵把民間婦女不留一人,車上的、馬上的,那些沒有姿色的,趕著空行,如羊群蟻陣一般,也有死的,病的,馬踏車碾而過,塵上迷天、朔風打面。那徽宗道君皇帝和欽宗並太子,都上了牛車,戴著大青寬檐氈笠,青絹長衣,父子並車而行。前後番兵圍擁,何止千百?那皇后妃嬪、貴人公主、有名的官官,另在車后,別有番將押著,兩不見面,只是遙聞哭泣之聲,一時間又隔在千軍萬馬裡邊。夜間各有帳房宿卧,也不容在一處。過了汴河,迤邐往北而去。兵馬婦女相連,千里不斷,也不知有多少人煙。過了天雄,將次自溝界河岸邊紮營。時八月中秋,那些軍營帳房密密層層,四下角聲吹起,明月滿天。眾番兵過了中原,離邊不遠,解鞍卸甲,也有飲酒彈唱的,也有躁弄胡琴、打緊急鼓的。

原來徽欽的帳房安在圍中,與這金將粘沒喝帳房不遠,滿地都是番兵睡卧,四面又有柵欄,柵欄外又是人馬,也不知幾十重。八面周圍,真是鳥飛不過。那上皇在帳中悶坐,只見郭藥師送了一隻牛腿,腥臭不堪,一瓶酒,酸薄如醋,想要對月下少飲一杯解解悶,如何吃得下?因賦詞一首,遙憶當年汴中樂地,名日《望江南》:南朝事,回首夢中看。細雨草生金殿冷,小樓人去玉笙寒,切莫倚危闌!傷心處,汴水幾時還?馬角不生冰雪窖,烏頭自斷雁鴻天,朔塞夜漫漫。

行樂事,歲月幾般般。微服狹邪花爛慢,石山良岳玉峨嫵,四海怨傷殘。堪恨處,邊禍起無端。國喪不知猶信佞,身亡方悔誤從奸,拋骨黑河灘。

賦詞已畢,道君背手出帳,月下閑行幾步,只有一老內監相隨,人馬無聲。見番兵俱鼾鼾而卧,聽隔帳箏簫胡樂一齊奏起,笑聲不絕。望見紅絨氈、銀葫蘆帳頂,像是粘沒喝的帳房了。停不多會,聽的琵琶凄凄切切,緊擋慢點,不是民間指撥。細聽一會,是《昭君怨》兼帶《漢官秋》:【新水令】上馬嬌俺本是巴山秀水藐仙姑,受丹青畫工嫉妒。承恩來禁苑,上馬去穹廬。朔塞馳驅,玉鞭稍指定了烏江路。

【駐馬聽】望鄉引勒馬踟躇,蔥海灘頭邊月苦。回頭鄉故,雁門關外雁聲孤。斷腸蘇武寄邊書,消魂衛律河橋處,遠辭了舊家墳墓。恨角聲斷送人歸去。

【沉醉東風]第一怨第一怨,毛延壽征金魔賦,污蟬娟點紫奪朱。情著俺傾國容,明決定君王顧,到做了撇珊瑚、滄海遺珠。望斷了昭陽美女圖,因此上困長門、梧桐夜雨。

【殿前歡】第二怨第二怨,臣宰掌兵符,把邊庭破壞,細柳稀疏。一任他甘泉獵馬南來牧,一個價束手無謀。

弱君王沒個主,誰堪訴?笑兩班文武,那裡有金城方略,只憑著紅粉支吾。

【雁兒落】天山獵猛聽見傳箭令,敲邊鼓,吹畫角,擎鷹鷂,驚起了滿山頭雉與鳩,趕不盡四野里鷹和兔。

【得勝令]小點軍呀!錦毛氈擁定老單于,列兩行貂帽盂氏婦。密層層戈甲排番部,亂紛紛旗幟聚把都。吃著屠酥,亂蓬蓬氈前舞,打著番語,醉醺醺馬上扶。

【川撥掉】大合圍大合圍,把軍馬分三部。走過了沙頂邊榆、雪嶺飛狐、黑海青蒲、玄繭伊吾。追的那虎奔荒區、雁落平湖,好一似電走霜爐、月映彎唬畫角悲鳴,蘆管吹噓,下團營插下了皂雕旗幟,一搭里炙黃羊,傳酪侞。

【七兄弟】雁傳書見幾行雲雁影南浦,馬頭前落下孤鴻侶。待寫個問平安、凄凄切切素帛書,你與俺問君王,把嬌嬌滴滴紅顏誤。

【梅花酒】琵琶恨斜撥著鷗弦自語,滴擅糟碎玉噴珠。大進鼓北風吹瀑布,小重山姜女哭城隅。風散雁,月啼烏;別鶴怨,只鸞呼;鹿失母,鳳將雛;鐵指撥,玉蟾蛛。恰便似楚重瞳趕散了八千義旅,虞夫人馬上血模糊。

【收江南】下馬嬌呀!邊庭秋盡老黃蘆,待畫個昭君出塞怨江湖。俺怎肯卸宮妝去國投沙漠,且趁著單于獵出,慢下了雕鞍金橙自嗟吁!

【鴛鴦煞】青冢怨雁書不到黃龍府,節毛落盡白狼渡。沒要緊浣女投江,生羨殺屈父沉魚。暢道是漢室婕妤,女流規矩,折不了俺中原禮數。黃陵位血湘妃竹,做一個青草冢綠裙腰,煞強似北邱山泉下土。

道君聽罷多時,不覺傷心淚下。你道琵琶是誰彈的。原來玉熙宮鄭婕妤平日精習這一套《昭君怨》,內有二十四拍,《上馬嬌》、《下馬嬌》、《思鄉引》、《出塞引》、《鴻雁傳書》、《大點軍》、《小點軍》、《大打圍》,都是大套數。彈到月落烏飛、馬嘶人起,那些各帳內瀅聲四起,全不可聞。道君怕番將知覺,不敢久立,悄俏回帳,連衣而寢。

又作詩曰:

東海群兒拜水公,圍棋常賭鳳凰籠。

醉中誤失東南角,輸卻蓬萊一座官。

直至天明起營上車,遙望見一群內家,俱換了胡姬打扮,錦繡絨裝、弓靴窄袖,簇擁著順上皇車前而去。遠遠見一柄鏤金螺甸曲柄琵琶,才知是鄭婕妤了。又是一群戰馬雕鞍、綉裘銀甲,卻是南人衣裝,輕弓軟帶,遙望著上皇笑嘻嘻而去,才認的是降將郭藥師。這上皇父子垂頭長嘆,才悔那良岳的奢華、花石的荒亂,以至今日亡國喪身,總用那奸臣之禍。

不消一日到了北都,金主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只給皇后一人、老丑官女十人,其餘妃子俱分賞各營去訖。牛車一輛、護兵五百,遷往五國城,離遼陽三千餘里。

金主說,「待烏頭白了,馬生出角來,召你回國。」從此喪生沙漠不題。

卻說張邦昌受了金人偽命,立為楚帝。聞二帝北行,同百姓遙送於汴京南京門外,拜了幾拜,百姓哭聲振天。回了朝,要升殿聚文武百官共議登極的大事。有一羽林軍吳革,是無名小軍,平日勇力過人,專報不平,能使三百斤銅錘。

見張邦昌受了金人的命,合了城裡二三百好漢,要大朝日子進朝打殺張邦昌,往江南獻捷。不料有個錦衣衛官范瓊先知其謀,密哄營軍說是他謀反,夜間把吳革殺了,眾人皆散。

這范瓊自說是有保駕擁戴的功,強搜出城內藏的兒個文官武將,排班朝賀。那邦昌也不知天高地下,從御座上跌將下來,把個皇帝帽子,倒像著腳踢了十來丈遠。從此,邦昌知無意人心不順,也就不敢升殿,在禁中議事,一任金兵城裡劫掠,把邦昌一個女兒也搶了去,不敢言語。因此,把各官都加了「權」字,或稱權御史、權將軍、權平章軍國事。不消說他也是一個「權」的了。

卻說哲宗朝有正官孟皇后極是正大的,因與劉婕妤爭寵,那好相章諄串通劉婕妤,告孟后詛罵皇上,廢了在冷官中十有餘年,這是一件大冤事。那知天道暗佑這好人:到了靖康,金人把太后、美人有名的不留一個,都擄了北去,那知道冷官中還有個皇后,因此單單留下孟娘娘,後來在江南壽九十二歲而終。這卻不是個因果?那時,有個大臣呂好問勸著邦昌道:「這皇帝不是好做的,金人把這個擔子交付與你,那時節不敢辭,因為這一城百姓。如今金兵退了,你當真要做皇帝,行不的!九王渡江,已改了年號,不去上表請旨,人都要起兵來征討你,怎麼了?依我說,先請出孟娘娘來垂簾聽政,一面遣官去南京請康玉回汴登極,這是正理。」

那邦昌從沒嘗著皇帝的滋味,又愛又怕。沒奈何,請出孟娘娘來設朝,滿城官民歡呼踴躍不題。

這張邦昌要看看這宮裡光景。那時宮中擄不盡的官人,也還有五七百名;朝廷的床帳享用,也還有不曾搜到的。到了中秋,他就叫了兒個殺不盡的內官來,呼皇道寡的裝起來,要幸玉熙宮飲酒賞月。那亂后的御廚司、光祿司官員久都散了,那有大宴?這些太監是慣奉承的,忙傳與宮中老官官伺候御宴。張邦昌坐了一頂黃幔八仙小轎,八個錦衣校衛抬起,進的後宮,果是一日為君,勝似萬載為民。但見:金釘朱戶,豈止萬戶千門,漩閣瓊樓,儘是珠圍翠繞。掖庭曲巷隱簾攏,無非花貌,獸面銅環封鎖闊,各有宮官。聞駕到,樂奏鈞天,處處列金釵象管;但行幸,酒斟醚酥,重重上異果珍盤。龍圍寶拄,果恩月影下鸞聲;鶴舞瑤階,合殿花香驚鹿夢。三島路迷通良岳,五雲光暗冷乾官。

邦昌進宮神魂不定,如醉中相似,真是看的眼花了。

卻說這宮中美人名位不同,從來說三宮六院、三十二嬪妃、七十一御妻,又有貴人、才人、捷好二十四內院,有爵的女官不知其數,約有千百,住滿了這皇官內苑。這金兵揀著有名的皇后貴妃去了,官里不曾細搜。況這些官人怕死,或是藏在天花板上的、冰窖里的、良岳山洞石縫裡的,那宮中周圍四五十里,樓閣穿廊,彎彎曲曲,那裡去我?這一時,宮女存的還有數百人。中有一位夫人,是徽宗幸過,封為華國李夫人,頗通書畫。原在良岳道觀中管司文書,也是有名的了。此人是杭州選來嬪秀,典雅風流,精幹吹蕭鼓琴,一代絕色。有詞日《滿庭勞》:典雅安詳,天然丰韻,江南體態溫柔。更能文知詩,蕭管度清漚。隨意鬢髦釵卸,一笑時,紅暈嬌羞。

輕盈步,素裙長帶,羅襪露雙鉤。腰肢常帶弱,尤雲帶雨,善病多愁,抱孤琴自弄,玉墜搔頭。偏喜是熏爐花墊,茗碗香鑄。安能夠、秦樓一曲,同跨鳳凰游。

這太監要奉承張邦昌歡喜,那一時做著皇帝,知道是真是假,因有此夫人在內,忙忙去傳來接駕。其實,張邦昌原無此意。那李夫人見宮中無主,二帝北狩,康王過江去了,婦人不過求那一時寵幸,原無甚麼氣節。這些內外文武大臣尚自苟免求生,何況婦女!這李夫人聞邦昌為帝,豈有不求寵幸之理。這裡有徽宗游良岳的一套蘇意下程,先使官人擺設齊整。懼是香楠器具、素窯玉碗、名酒異果、山海珍羞,抬了二十盒牙盤美撰。自己打扮出舊日官裝,前後美人抱著樂器,坐了藤花小機,四人抬上玉熙官來。大幾禁中規矩,上幸一次的,賜一錦機,二人抬;上幸二次的,四人抬。這李夫人常在聖駕左右,自坐著四人錦杭,真如天上飛瓊、玉霄彩鳳,冉冉從空而下。到了玉熙宮門首,見張邦昌小輦將到,照舊跪倒接駕。那邦昌如何當得起?忙叫落輦,輕輕扶起來,不覺肉麻心跳。玉熙宮是徽宗游幸之地,都是平台曲檻、幽閣迴廊,不比外朝大殿。這李夫人引入一個小小閣子,都是白綾糊的香牆,碧紗糊的圓窗。每一前,俱安就的御榻,黃羅綢幔,遍掛流蘇;那御案上,筆墨書畫、玉軸牙籤,宛然如新。轉上平台高閣,一路暗洞斜通,就有各樣花石盆景,懸的鸚鵡,養的金魚,黃楊翠檜、松盆水石,各有款制,真是玩之不足。到一處,就有茶食小果,細酌黛香,只遊了半日,受用不荊張邦昌才知道做皇帝的光景這等滋味。

早已月上平台,照的畫閣朱扉如珠簾玉箔相似。那季夫人已將抬來御宴擺在大理石方几之上,安了一張龍榻,綉墊香墩。侍女們竺蕭奏起,真如天鈞仙樂一般,這張邦昌就是一死!吹的魂靈兒從頭頂里不知走到那天上去了。李夫人奉上西洋貢的一隻琥珀大桃杯,斟上江南惠泉香醞,李夫人才取過一枝紫竹,輕吐朱唇,吹起關山調《梅花三弄》來。官人執牙板相隨,真是引鳳招凰,凝雲度曲。邦昌又是一死!

吹的心眼裡從腳根湧泉袕,不知麻到那國里去了。一曲未盡,在傍官女貫會逢迎,送果送膳,斟上一杯又是一杯。邦昌原沒酒量,不知天高地下,醉眼蒙騰。起來小凈,就捧過金盆浴了手,又轉入一個暗暗小閣子去,卻是圍棋。李夫人擺下棋子與邦昌對著。原來夫人是國手,看這邦昌棋低,故意平了。又斟上一大玉杯西域貢的葡萄酒,聽了一曲琴。

這邦昌從來不曾過這一日,意足心滿,樂極興動,不知不覺與夫人握手談心。這夫人也就細腰偎近,忙取手縫的淡黃半臂來要與邦昌更衣。那邦昌不知宮中更衣就是行幸。那時月色正中,官女知趣,俱在平台上不敢進閣。李夫人早把邦昌外衣解去,自己倒入懷中,解下那貼肉一件羅衫來,替他換上半臂,露出雪自的肌膚。李夫人上前一把摟住,忙叫親親不迭。邦昌只得倒在御榻上邊。原有卧枕、倚枕大小不同,堆在床邊,這李夫人脫去底衣,透出香肌,高懸玉戶,這邦昌又是一死!卻是連骨酥麻,從心到肺跳在香水池中,不知死在那裡去了。原來官中行樂,房術甚多,俱是奇方秘葯。幸夫人早將香葯入爐,暖如春水,香似幽蘭,豈是人間常味!可憐那邦昌不曾經此,反驚的一泄而盡,把夫人久曠之情無可發泄,不覺羅衫透濕,怏怏而起。有一詞《減字木蘭花》:桃源懼入,春在落花流水處。洞轉花溪,未到春歸路已迷。亂紅深淺,欲聽啼鶯聲更緩,暮雨雲橫,但聽花間滴露聲。

原來金兵圍汴,哄誘徽宗父子入營講和,怕那宋家勤王兵到,因此劫著二帝連夜北去。只傳了后妃王子們隨駕,那金人大兵到底不曾入官,這官中陳設的寶玩還有來動的。張邦昌雖偽受金命,即是看家奴一樣,怕金人回汴留作行宮,也不敢動內里的分毫。若論邦昌臣子盡忠的道理,不死就該逃了,雖死也不可受命,這是第一著;就要全一城百姓,不能逃躲,暫時領受,待粘沒喝北去了,即時還歸臣職,請孟后臨朝,自己赴行在請罪,聽高宗遣大將留守,這是第二著。為人臣子,有死無二,除此二著之外,再無個騎兩頭馬的道理。就如一個寡婦,被人強逼成奸,雖不是本心,日後姦夫去了,還聽那姦夫看守他的門戶,何面日回來見他的丈夫,自然是該死的。如今張邦昌乘機受命,便說他是天賜的皇帝,私入官禁,僭用嬪妃,分明是臣奸主后,子納父妾一樣,禽獸所不為,天地所必誅!見那臣民不順,又無兵馬可守,才請孟大后臨朝,又歸了臣位,卻私自入宮瀅污御榻。

世上豈有這個傻呆?豈有不死的理?後來孟娘娘過了江,奏知高宗,把李夫人用非刑供出口詞來,火暇死了李夫人。將張邦昌明正典刑,剮之於西市。史書上記了一行日:「張邦昌伏誅。」從古來,奸臣不少。王莽、曹躁、董卓、朱溫,都是自家取天下,不顧那君巨大義,止有張邦昌、劉豫替人做奴才,不免名滅身死,把自己妻女都被金人瀅污了,貽笑千古,怎及得躁莽奸雄還成的一個事業。此是昏主叛臣一段公案,卻從瀅污中來。所以收入《感應篇》中,講由這亡國殺身的因果。

不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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