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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三十六回翟員外伸冤元帥府李師師官配馬頭軍

詩曰:

節當寒食半陰暗,花與蜉蝣共死生。

白日急隨流水去,青鞋空作踏莎行。

收燈院落雙飛燕,細雨樓台獨囀鶯。

休向東風訴恩怨,從來春夢不分明。

東坡《在徐州登燕子樓》詞。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

單表古人詩詞,多因故國傷心,閑愁惹恨。嘆韶華之易盡,則感寄春風;悲陵谷之多遷,則魂消秋月。拈就鴛鴦,寫出江淹離恨譜;飄來蝴蝶,編成杜牧斷腸詩。也只為托興遣懷,寓言醒世。真卻是假,假卻是真。自有天地古今,便是這個山川,這個歲月,這個人情世事,這個治亂悲歡。笑也笑不得,哭也哭不得。看到一部《莊子》透徹,才許讀得我《金瓶梅後集》。那些俗儒淺夫,沒有打破輪迴手段,句句著相,便說是風流罪過,罵世春秋,豈不負此婆心俠骨。

這回直接上段。汴梁為歷代建都之地,自經五代改號東京。宋太祖登基,直傳至太宗、真宗、仁宗、神宗、哲宗,到了徽、欽相傳八主,享國太平日久,朝野豐登,車馬輻輳,風俗淳厚,士女繁華,何等的富貴!一旦中原失陷,盡為金人所有,自徽、欽北狩,兵火相連,戰爭不息,有二十年大亂。那些金碧官殿,盡化為蓬蒿瓦礫之場,文物典章,俱變成戎馬於戈之地。佳人才子,富室貴官,不知化做冷煙衰草,白骨寒磷,那裡去了。所以行人感慨,過客傷悲。有詩日: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汴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說不盡這興亡之感。單表這士女的瀅奢,現前的因果。

可見這富貴繁華,真是跟里空花,玉貌蛾眉,盡作生前孽債。

即如徽宗未年留心女色,嫖了一個煙花李師師,弄得國滅身亡,豈不是亡國妖孽,女色中尤物!因此把李師師抬的如天上仙姬一般,享的那富貴尊寵,不下於玉堂金屋,除了朝廷宮禁,也就數是李媽媽家了。媽媽二字是河南開封府的土音,如娘娘、太大相似,因此東京風俗止稱一個李媽媽,並不敢說師師二字。後來徽、欽北去,這師師生的手眼乖猾,門下子弟又多,串通金營將官,把個金桶般家業護的完完全全,不曾耗散一點兒。在城外汴河橋邊蓋起樓房穿廊、花園書房,比舊日一樣齊整,又養著十數個能彈會唱的粉頭。只為銀瓶賺哄了翟員外千金的聘禮,後來鄭玉卿騙拐了銀瓶去了,李師師實不知情。這翟員外人財兩空,又是疼錢又是惶愧,各處找尋了兩三個月,四下里貼招子,騎著快馬追趕,只道是旱路上去的,那知他一篷風上了揚州,也弄做一場春夢。這是前案,說過不題。

那時翟員外不肯干休,使孫寡嘴、張斜眼子兩個幫閑來和李師師家說話,道:「收了他一千五百兩財禮,外有金珠綉緞,插戴釵束,羊紅表裡,上下使過三千多金,指銀瓶為名,白騙了我做個沒老婆的烏龜,抬不起頭來。如不退還原物,要在開封府尹處告狀,揭他私通金朝,暗打朝報,窩隱姦細的款,有四十餘條,各處印刻遍貼,」李師師先也著忙,使人央翟員外且休張揚,兩家都沒體面,情願把侍女巫雲賠他,還送過些釵束來,把財禮退一半回去。先著孫寡嘴去說了,次后使巫雲打扮的嬌滴滴花朵一般,坐著轎子過去。妝是賀翟員外生日,兩隻燒鵝,四尾糟鯽魚,兩大壇麻姑酒,兩大盤壽桃,雇了一擔盒子,使人挑著來看翟員外。巫雲進門來,使銀紅汗巾侮著口兒,笑嘻嘻的進來,望著員外磕下頭去,道:「這些時連影也不見你一面。俺太大道,『就是銀瓶著人騙去走了,拐的俺家金珠古董,也值二三千兩銀子,是誰藏了他,不著他出來不成!』知道員外著惱,許多日子不肯上門走走,俺太大為這件事氣了一場大病,一個多月全不下床,著我來看看員外。一來是賀壽,二來是解惱。俺們就比不過銀瓶,也來和員外做幾日伴兒,好歹請過去看看,俺太太也不肯教員外惹氣。」一面說著,一面撒嬌撤痴,做出許多情態,直引的翟員外笑了。同到后書房裡坐下,連忙自己收下禮物,打發盒擔和轎子回去。他卻脫了衣服,拿起鏡子來梳頭勻臉,打扮的別樣風流,見書房牆上掛著一擔牙軌頭紫檀弦子,就抱在懷裡彈起。翟員外見他來的知趣,又是舊日表子,只得留他吃飯。待不多時,孫寡嘴、王三官、張斜眼於一班兒進來幫襯,俱滿口誇讚巫雲姐出落的越發典雅風流,不似門戶人家,到底是內家妝束,就是銀瓶姐也不過這樣。還是銀瓶沒有造化,這鄭玉卿一個毛頭娃子領著一個年小婦人,從來沒出京門,到了路上定然有禍。不是逢著盜賊劫個磐凈,連命丟了,就要被做公的盤查,送官拿訛頭,將來還有解回東京的事。幾句話說的翟員外不惱了,又見巫雲殷勤,眾人誇獎,把那些惱不知走往那裡去了。正是員外過了生日一日,叫做添壽,即忙放開桌子,擺上酒來。說著話天色晚了,東方月出,照著院子里花竹如畫,那紫蔽花開的噴香。

即叫家人把桌兒抬在院子里來坐罷,孫寡嘴年高坐了首席。

王三官、張斜眼子對坐,巫雲姐和翟員外橫頭。打開麻姑酒,添換了十二大餚,吃了點心蒸飯,把大餚撤下賞人。就是圍碟小酌,細果海錯擺了一桌,換上大杯。孫寡嘴道:「空說雲姐彈的好弦索,我們再不曾聽見。今日員外補壽,就沒一聲兒,怪得員外不惱,這是銀瓶姐在席上不知唱勾多時了。」

巫雲瞅了一眼道:「怪汗邪的,叫人唱就說唱罷,偏有這些寡嘴。」眾人都笑成一塊。巫雲取過紫檀三弦來,定了弦,把酒都換上大杯,頓開喉嚨,唱了一套《一半兒》詞曲:錦重重,春滿樓台,經一度花開,又一度花開。彩雲深,夢斷陽台,盼一紙書來,沒一紙書來。染霜毫,題恨詞,濃一行墨色,淡一行墨色。攢錦字,砌迴文,思一段離懷,織一段離懷。情東風,寄語多才,留一般金釵,寄一股金釵。

唱到此處,巫雲姐才待歇手,孫寡嘴道:「你家只為留下一股金釵,鄭王卿才連人都拐得去了。正是吃著碗里的,還看著盤裡的。」巫雲急了,道:「怪汗邪行貨子!你見俺家是吃一半留一半來?只怕你們全吃不下去!」張斜眼子道:「你要雲姐唱個《西廂-一半兒》罷。百忙裡唱到好處,你只鬼混。」雲姐取過弦子來,又唱道:冷清清,人在西廂,喚一聲張郎,怨一聲張郎。亂紛紛,花落東牆,問一會紅娘,調一會紅娘。枕兒徐,多兒剩,溫一半綉床,閑一半綉床。月兒斜,風兒細,掩一半紗窗,開一半紗窗。盪悠悠,夢繞高堂,曲一半柔腸,斷一半柔腸。

孫寡嘴又道:「你家把鶯鶯走的那去了?今日拿著紅娘頂缸填陷。這一半柔腸,還不知是那一個知心的才和他續上哩。」雲姐急了,趕著孫寡嘴使扇子打了一下。這席上王三官和翟員外豁拳擲骰子行令,鬧個不了。吃到三更天氣,眾人才散去。翟員外和巫雲枕設鮫綃,被翻紅浪,再敘舊情,曲盡奉承。直睡到日上三竿,二人方才下床。這翟員外原是個膿包東西,李師師怕他氣憤不過,打起官司來,今日使巫雲先來試路,還要騙他個為政第二。果然一見巫雲,連連睡了幾宿,窩盤的一句閑話也沒有了。巫雲枕邊言,說著翟員外留下他:「情願借這個名色贖身,出了苦海,和你一心一計,服事你到老。我一片真心只在你身上,從今後一個客也不見了,替你理家上灶,死也不辭。」說得翟員外十分歡喜,說巫雲不曾壞心,雖在李師師家,比門戶里粉頭還高一等兒,也就同心應允了。

到了次日,叫孫寡嘴去和李師師說:「既然送過巫雲來,還做親戚兩下走著,把我那財禮只退出五百兩來罷!」李師師又不肯退,翟員外又不肯依,正調停不來,世間沒巧不成話,恰好有一個茶客,叫汪引之,汴梁久住開茶店,平日認的鄭玉卿,那一日在揚州鈔關上望見玉卿在船上拜客,到了東京聞知翟員外貼招子為拐帶人口許多財物,報信者謝銀五十兩,就來李師師家說信。李師師急急傳將翟員外來,細問是八月中秋在揚州遇見,今已半年,那裡找去?汪蠻子說:「我管去過江跟尋。」這李師師家也許了個謝禮三十兩。因此銀瓶有信,翟員外又得了巫雲,且頂著缸兒。李師師使孫寡嘴來說:「日後銀瓶回來,我也不要巫雲了,就做了銀瓶的陪嫁罷。」因這一個瞎信,翟員外不好來追討財禮,只得大家聽聽信再講不遲。

到了一年終,汪蠻子又來傳信,說:「鄭玉卿在揚州和鹽商賣鹽,有人見他在苗員外船上。」翟員外聽此信不由的不惱,又是想人,又是想錢,去開封府遞了失盜奸拐呈詞,領了兩個做公的。要同汪蠻子親上揚州,必定要拿回鄭玉卿來消這口氣。看個出行日子,雇了一個長行騾子,同兩個家人無非添財、進喜,和汪蠻子起身去了。這巫雲在家,秘秘叫將李師師家人來,把他開的布店內青白布五六百筒,開放箱籠,金銀酒器,綾錦尺頭,連夜俱抬在師師家來。師師卻尋了一個現管京營的參將雲離守來,講著和巫雲包一年身錢、一頂轎子暗夜裡拾去,還要先告他害了巫雲人命,和他鬼混,好遮這銀瓶的事。原來雲離守是清河縣人,與西門慶是親家,因清河縣亂后在汴梁做武官,現管緝捕提刑。因此李師師靠著他,第二次騙了翟員外,假使汪蠻子報信,把翟員外調虎離山,好盜他的家財。說你這行戶人家巧也不巧!總因翟員外一生使憨錢,知道是個死狗,與他這個絕戶計,未免太狠了。自然要好巧生出禍來,天無不報之理!

卻說翟員外到了揚州,訪問半月,那得個鄭玉卿的影兒!汪蠻子說的話似真似假,通不認賬。只說在船上見他拜客,又說是或者人有面貌相同的,只怕我錯認了。一時間兩三樣話,真是捕風捉影,反盤費了二三十兩銀子。大家回汴梁來,翟員外有守店的家人早來接著,說:「巫雲把樓門開了,布匹銀錢家事盜個乾淨,往李媽媽家夜去明來,如今不知走到那裡去了,李家反來咱家要人,和咱打官司,要在衛里提刑雲參將案下去告狀去。」翟員外聽說,險不氣破五葉連肝肺,沖透三毛七孔心,氣的滾下騾子來,一聲兒不言語、醒了半日,才進的汴梁。進門一看,只見樓上皮箱一個也沒了。使人去叫孫寡嘴。這一班幫閑光棍,怕李師師家有手眼,明知道要打官司,俱躲在外縣,訪賭博討怞頭去了。這邊李師師知翟員外回來定不干休,一面把巫雲送到雲參將衙門裡,先巡了一張謀殺人命事的狀案候著他。等得翟員外到家次日,雲參將使四個緝捕的,一條繩子拴去,不由分說,問了幾句話,說他好霸良家女子,謀殺人命,匿屍無跡,先責了二十大板,打入囚牢,罰了五百斤硝磺軍前使用。翟員外反使了百金,央上司的情來,共費了三百餘金,才完的一場官司。李師師每日使人上門要巫雲,只得忍氣不敢提起。又是兵馬時候,各衙門不準詞訟。翟員外事因嫖起,先自不正,那裡敢去告狀!

到了次年,金人襲取汴梁,這宋朝的將官逃的逃,殺的殺,劉豫為王,俱換了一班番將。那一時是金將粘罕管緝捕盜賊,為城池的事好不厲害,略有些罪過,不是抄家,就是斬首。這一時,李師師家越發妝起門面來,大開著巢窩,買了十四五個丫頭,叫人串戲演習吹彈。那些番兵營將成群往來不絕。后因兀朮太子選取官人,齊王劉豫奉令各處搜括。李師師偏是抗法,先與這金營大將軍斡離不府里娶的這些太太們秘通了線索,把他收在御樂籍中,不許官差攪擾。大番字告示門上貼起,誰敢來問他一聲兒!也就是個九尾狐狸三窟兔,七十二變的女妖精。翟員外受了兩次坑騙,吃了一場屈官司,到底氣受不過,寫了一張盜國娼妖、通賊謀叛的狀,細開單款八十餘條,將那徽宗未年迷惑道君、私通叛黨的事,備細條揭。說他匿宋朝秘寶,富可敵國;通江南姦細,實為內應。先將金營粘罕標下的中軍,送了一百兩銀子,說這李師師寶物金銀,得的宮裡庫藏,原該入了朝廷的。這金兵人人貪寶,又見李師師家這些婦女們,穿綾著錦的,久已垂涎,暗將此事打著番語通知粘罕。那李師師家一字不知,只道翟員外日久甘心,沒有告狀的話說。那知道天不容奸,罪貫已盈,故使翟員外以發其惡。翟員外假作秘報軍情,托中軍打作公事,將狀封進。內有許多單款,俱是盜取國寶,暗通姦細。這金將軍粘罕正尋不出這樣題目來,況又不是良民百姓,一個娼女家,先佔了個瀅奸生盜的名色。即時點了一隊人馬,披掛整齊,傳進轅門,不許泄漏一字。原來金朝軍法甚秘,行兵出門還不知去向,只看著大旗往那裡走,直至臨陣往前廝殺,才知道是甚麼事。因此,李師師全不知覺。

卻說李師師正是生日,許多官客在前廳飲酒唱戲,十數個粉頭打扮的天仙玉女一般,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到了黃昏,掌上蠟來,把各樣花燈點起,眾人才敢請師師出來舉賀。這師師穿著大紅通袖麒麟袍、鵝黃織錦拖邊裙子,玉帶宮靴,翠珠鳳譬,真似王母赴蟋桃的光景,來到席前,眾女樂笙蕭弦索引導著唱了一套花詞:風雨替花愁,風雨罷、花也應休。勸君莫惜花前醉,今年花謝,明年花謝,白了人頭。乘興兩三歐,任溪山好處尋游。但教有酒身無事,有花也好,無花也好,問甚春秋!

唱到此處,眾人迎出廳來,舉起大葵花金杯來,滿斟一杯,李師師伸出一雙玉腕,帶著兩個金鐲,才待去接,只聽得街上走的馬一聲里響,把前後門一齊圍了。早把大門打開,只見這些金兵一涌而入,唬的些子弟們走投無路。先把李師師剝個干盡,頭上金珠,手上鐲釧,亂分亂搶,只留下一件貼身小祆,好一似雨打梨花,風吹桃片。把這些浪子游神也都一套兒綁了。也是金朝軍法,也有翟員外手段,即時封了內外門,留三十個兵守把,連夜解往粘罕衙門來。因夜晚一時不便審問,俱發在開封府倉監,以待明日發落。在是:樂極悲生,貫盈禍起。詩日:人間天上兩茫然,雨鎖雲收散暮煙。

秋雁書空終自滅,春蠶絲盡不成眠。

已無梧葉題長恨,空折梅花報可憐。

彈盡琵琶和淚語,黃昏青家叫啼鵑。

又詩日:

浮漚聚散豈為朝,零亂花魂風雨吹。

綉枕徐香春夢影,檀槽流韻斷腸詞、

難將白雪留蘇小,誰借黃金鑄牧之,

我亦多情題恨譜,傾城何必恨蛾眉。

到了次日,粘罕將軍進了衙門,排下一堂軍校、刑具,提出李師師和這些妓女、子弟來。滿東京誰不知一個李媽媽,看的人挨肩擠臂,真是人山人海,俱道這李媽媽也因享過了福,經這幾番大亂不曾失他一點體面,今日這一件事,畢竟他久有手眼,到底還不相干。也有說這個老狐狸迷惑了朝廷、把宋朝江山都滅了,他還打著旗號養漢,享盡了富貴,今日定是天報他,那有還叫他清凈無事的理!」外人議論不題。

卻說這金朝的法度,沒有甚麼六問三推,況是一家樂戶,有甚麼大事。粘罕在堂上一株槐樹下盤膝而坐,先叫上翟員外問它起禍根由。翟員外細說了一遍,說借銀瓶騙去三千餘金,又使巫雲來假說賠人,使汪蠻子報假信,又偷了家資二千餘兩。說的粘罕一班兒番將大笑起來,指著員外道:「看你這個嘴臉,還要嫖他,只好當個膿包忘八罷了。」叫上李師師來,看了又看:「這等一個娼婦,還要接了宋家的皇帝,他如今在五國城,你也該替他守守情兒,才是表子的體面。如今大開著窩巢,連如今王爺怞選都叫不應,你好小手段兒,我且看看你這白屁股兒!」即令動刑。皂隸剝去中衣,先打二十大板,可憐把個自光光、滑溜溜、香噴噴、緊楸楸兩片行雲送雨的情根,不消幾下竹蓖,早紅雨斜噴,雪皮亂卷。在旁圍的人先也恨他,到此心都軟了,不免動情傷感。又是一拶四十敲,滾的雲鬢如蓬,面黃似紙,口中亂叫,比那枕上風情、被窩中的恩愛還叫得親熱。粘罕將軍看不過意,也就分付放了拶子,差人送入女倉,把這些丫頭當官賣嫁,並家私籍沒入官,以充軍餉。這些子弟們不合昏夜宿娼,每人十板。

一面追了供狀口詞,申與四太子王爺。文書房做起勘語:勘得娼妓李師師:蛾眉不肯讓人,因而蠢國;狐性偏能惑主,遂至傾城。以章台為御苑,有榮游夏廷之瀅;指輦路作私巢,甚烽舉驅山之罪。乃至恃六賊為門戶,通四寇作腹心,盜內帑之金珠,潛倡優而襪佩。誠九尾之狐,迷人白日,千尺之蟒,肆毒青丘者也。久宜葵街明誅,站以原赦減等,遵依新律,人官配軍,家私充餉。其一應妓女,分散為奴,以備軍賞。

大金年月日為盜國娟妖事一案

粘罕將勘語、口供一一申報了兀朮王府。李師師將養了一月,喚出監來,同一起粉頭過了刑部,即時有一番軍因看馬有功,當堂批了領狀,領去為妻,往遼東大凌河養馬去了。

將那所住的秦樓舍為佛寺,其餘女子分入各營,也有教他做戲的,也有番婦毒狠叫他拾糞拾草的,也有擔水放鵝鴨的。

抄沒了家財,一一入官,不下二十餘萬。把一個錦繡花叢,不消幾日,化為瓦解冰消,真是繁華一夢:楊柳絲絲弄春柔,煙縷織成愁。海棠過雨,胭脂零落,花事都勾。而今往享難重省,歸夢繞秦樓。相思還在,汴河西路,御苑東頭。

這李師師犧犧惶惶,身無寸絲,手無文錢,隨著一個七十歲的番軍,往營里去了。原來這個番軍先有一個老婆,是西番回子家女兒,嫁了七八個兵,才嫁這老軍。生的一臉黑麻,鉤鼻大口,渾身上下都是皮襖,腥臊爛臭,打著兩個連垂,使青緞子裝著,性如烈火,每日打罵的老兵全不著家。

忽然見這老兵領著一個婦人走進門來,打著番語問:「是那裡抬來的?」老兵說:「是王爺賞的。」這老婆坐在炕上,李師師進來,只得磕下頭去,起來在旁侍立,又不省得他的言語。只見向老兵講了幾句番話,那老兵取了一根擔鉤,兩個木桶,叫師師向井邊打水來做飯與老兵吃。那老婆也不問師師是甚麼人。只得兩眼垂淚,取過木桶來,挑起真有千斤之重,這李師師那曉得這個滋味。出門來又不知井在那邊,凄凄惶惶而去。不知終來性命如何。正是:錦屏翠被香猶在,垢面蓬頭事不同。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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