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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三回吳月娘舍珠造佛薛姑子接缽留僧

詩曰:

參破空虛事事禪,多藏厚利亦徒然。

慳貪徒積生前債,施濟難酬此世緣。

摩什自能成寶剎,如來原不愛金磚。

塵根欲斷先求舍,凈洗泥塗種白蓮。

這首詩單表這《感應篇》勸人施捨,內日矜孤恤寡、敬老懷幼,宜憫人之凶,樂人之善,濟人之急,救人之危,受辱不存怨,施恩不求報,與人不迫悔。所謂善人天道佑之,福祿隨之。只這幾句,人人俱知,人人不能行。是怎麼說?只因人一點愛根不肯輕舍。我放債偏要多些好,我還債偏要少些好,自家的文字偏強,別人家女色偏美。又有一點疑根不肯輕信:見這樣好巧惡人偏享富貴,忠誠正直偏受貧窮,便說:「有甚天理?有甚報應?誰見那舍錢的那個成佛作祖,不如大酒大肉,高官厚祿,住的是高房大廈,喜的是妙舞清歌,那件不是這財上得來?費了多少機謀,如何便把他輕輕舍了?」

因此疑中生吝,吝轉生疑,再沒有信這《感應篇》的。即上根人略信一半,行的一二也就說:「勾了,除了我行,別人誰肯?」未免滿心望報。只這個妄想,就舍了萬金築起一座梁王阿育塔來,那達摩也只說是人天小果,不許成佛,何況下根的人還百計騙人,怕不得銀錢到手,那有拿著自己的錢周恤平人患難的?就是輕財濟物、豪傑仗義的事,世上也還有內說憫人之凶、樂人之善、受辱不怨、施善不望報,實實有些行不去的。即如樂人行善也還不難,如凶人,騙害無所不至,有何該憐憫他?不知這等惡人負心滅理,違天不祥,大惡貫盈,不久喪滅,定有奇禍秧及子孫。那世眼看做仇家,佛眼看做異物,自然慈悲痛哭:他何普滅絕人心,到此地位?——這等心腸,豈不是善人:所以,凶人害不得他。孔子待桓越、陽貨也只是一個憫字。施善不求報已是難了,況受辱不怨,或是當面橫逆,負心妄加,實實難堪。就不報他也罷,難道不怨?豈是人情!這善人看做飄瓦虛舟,與禽獸一樣,還是輕薄他。其實,唾面自乾,許多受用處。如韓淮陰貧時受了胯下之辱,後來以千金謝了漂母,把惡少俱封了官,真如太虛浮雲,有何掛礙!如此講來,這《感應篇》豈不是仙佛根基,如何輕輕看過?今日說此一段理學,也只為西門慶罪多惡重,受了那不義之財,以致妻子受害,家破身貧,全無住處。當初如有一點善根,肯輕財重義,那有此報。

吳月娘因莊上被劫,不敢久住,又無親戚相投,正自悲哀,忽有老馮說:「你老人家還記得觀音庵薛姑子么?他城裡因與地藏庵王姑子告了狀,出城來在這村東里,又起了個准提殿,好不興旺。如今善事未完,造的檀香接引佛像,我還隨喜了一會。離這莊上,不上五里路,咱今尋他且住這一宿,又是女僧家,你是箇舊檀越,有不留的?就有些亂信,咱一個女道家,也好藏躲。」月娘聽說點頭,玳安也說去的是。

即時,小玉抱著孝哥,老馮、玳安領路,不一時出庄,行了五六里,早到庵門首。是一個小村,枕著流水,在大路旁邊一座深林,進去甚是幽僻,但見:清清佛舍,小小僧房。數株古檜當門,幾樹喬松架屋。小橋流水繞柴扉,時聞香氣,野岸疏林飛水騖,遙見幡揚。掩門月下,須防夜半老僧敲,補衲燈前,時共池邊雙鳥宿。

一行說話,早到庵前。只見一個小哈巴狗兒汪汪咬進去了。

庵門緊閉不開,眾人乏困,且在檐石坐歇。

卻說薛姑子,因那年為他寺里引奸起首,犯了人命,當官一拶,城裡庵子原是他師兄王姑子的,告他不守僧規一狀,就失了體面,住不下了。後來眾施主道,奶奶們因這村裡有箇舊准提庵,日久招不住人,來的和尚都不學好,就請他來住,安禪講經,刻像做道場,引的鄉下一般邪教婦女們來聽宣卷,都拜徒弟。不消一年,就蓋了三間方丈、三間韋馱殿,終日送油送米的,好不熱鬧。因這兵亂,躲了幾日,回來每日關門使徒弟妙趣、妙鳳二時工課不缺。那日只聽狗咬,忙叫妙趣開門出看,正見月娘人等坐在門前。認得是月娘,忙道:「快請奶奶進去:」好不殷勤。月娘先正殿上拜了菩薩,妙趣敲的馨響,薛姑子忙整衣而出。只說是來的官客,一見月娘,不覺滿面堆下笑來,說道:「我的奶奶,這樣荒亂,你在那裡來?我就各處施主家一個信也問不出來。」看孝哥道:「哥哥長成了。這幾年不到宅里,玉姐成家幾時了?」即時燒水,請月娘沐浴了,又拿幾件布絹替月娘換換底衣。不一時,忙的妙趣、妙鳳做飯不迭。

此時午齋,在方丈先吃了茶,就是兩碟紅棗、兩碟柿餅、兩碟糕乾、兩盤爐餅,喜的孝哥取了棗子在手裡只是吃,全不眼生。月娘笑道:「你還認的你薛師父?改日舍在庵里罷!也省的帶累的我勾了。」不一時,又拿上飯來:米飯、油餅,又是一大碗椿芽、油炒麵筋加糖油的豆腐皮、一碟腌筍、一碟醬茄、四碟小菜——俱是時新蘿葡、豆角、香椿、腌椒之類,甚是齊整。吃完飯,苦茶漱了口。那玳安、小玉、老馮都在廚下,安排在炕桌上吃餅去了。月娘見他這等誠敬,也是窮途容易見德,十分感激,心中又痛切一番。飯罷,天晚,薛姑子把自己禪房請月娘安歇,別有一間凈房,禪床、經卷、香爐,掛著一幅達摩渡江畫,是他的客座,在此宣卷。同妙鳳法炕上睡去不題。有一詩單表這患難相逢、人情冷暖光景:蕪簍麥飯君臣重,漂母憐飢國士生。

若使德終無倦色,何人不感道旁情!

看官聽說:世上只有三樣人極是勢利,以財為主,眼裡出火的。那三樣人?第一是妓者,那些人穿州過府,接客應官,眉眼高低,看人的上下。若有勢利,無不趨奉;才手內無錢,就改了樣子。隨你怎麼情厚,即時變了臉,又迎新掙錢去了。第二樣是梨園小唱,他要那高車大扇,華屋盛筵,自然用心扮戲,如服事窮酸,饒你多給他戲資,到底不肯用心,還要嘲笑你。第三就是和尚、尼姑,他們見錢如血,借道為名,進的寺門,先問了衙門,就看那車馬侍從衣服整齊的,另有上樣茶食款待,說幾個大老相知禪宗的活套,日後打怞豐、上緣簿,纏個不了。這尼姑們穿房人閣,或是替太太念經,姑娘求兒,或公子寄名,串通寡婦,也有會魔鎮的、符水的、傳情的、保債的,無般不為,以騙錢為主,比這和尚更是瀅狡。即是不蓄髮的小娘,唱佛曲的戲子,豈不可恨!

今日薛姑子恭敬月娘,也只說他舊是富豪,雖西門慶死去四年,還有家事,那知亂后家破,孤身被盜,一貧如洗,來投他庵里安身!老鶴打牙,倒先扯了仙鶴一條腿。好好一個庵觀,添上了男女四口吃飯。一住了五七日,見月娘不動身,就尋出個法兒來,使妙鳳探小玉口氣說道:「這庵因新造,沒有錢糧,都是人家舍的,如今蓋的三間對殿,朝里是韋馱,還沒貼金。朝外是接引佛,檀香雕的,才有了佛頭和手腳,中間身子,一樣白檀還得二百斤才勾,揚州去買:又少安的佛心五臟,須要金子、珍珠、琥珀、珠據、八寶攢成,用五色絲線系在佛的肚內,才完功果。少也得三四百兩銀子,那裡去化,也等你家奶奶來,這等大檀越才完的善事。孝哥長大了,也該舍些,替他老人家念個保命壽生經,隨他兵荒馬亂,自有伽藍保護,再不遭劫數的!」小玉聽說,不合把月娘避亂出城,「家中衣服物件被人掘得一空,又有些金銀,前夜遭賊劫個馨盡,險不把哥二頭打破了,如今扎著絹字還沒好,連被子也沒一條哩!」那妙鳳和薛姑子說了,才知道月娘是富室的貧婆、失家的寡婦,只有一日窮似一日的,那有重新的日子?也就禮貌漸疏,茶飯懶供。每日只著小玉在大眾的鍋邊盛些稀粥薄湯,不過是一碗鹽菜豆腐,後來幾日連餅也沒了。

薛姑於罵徒弟,罵火頭,又把小鍋揭去小屋做飯,總不與月娘交言,把臉揚著,一個笑面也沒了。

月娘情知久住無光,又沒甚麼布施。那日隨著念佛跪香,睡到三更時分,合眼朦朧,只見一個穿白衣的老嫗,合掌問月娘化他一百八顆胡珠。月娘尋思一會,本待要舍,因家業全無,還要與孝哥日後成人長大度日營家,如何捨得,正在遲疑,只見一百八顆明珠化成一百八顆首級,俱像西門慶生前面目,鮮血淋漓,滿地亂滾,嚇得月娘大叫一聲而醒,原來卻是一夢。叫起小玉來訴說一遍,天還未明,姑子們起來敲磐念佛。也是月娘素有善根,把一串胡珠從衣底拆下,親到佛前拈香頂禮,就掛在准提菩薩右手指上,以助造佛之費。那薛姑子見月娘舍了一串胡珠——約值五百金之物,滿面陪笑,問訊了月娘,就請去吃齋,又比一前加倍豐盛,不消細說。一注香消,即將那珠於收在櫃里去了。月娘從此又得安身。將及一月,老馮家去了,玳安去訪吳大舅家信,止有吳大妗和二舅在遠村窮親家住,沒有衣服,出不得門。

那時正近十月中元之期,先一日掛起幡來做解厄道場;晚上放施食,請了鄰近幾個尼姑,堂上開經打法器。也有村裡送盆頭米的,拖男領女,忙亂到晚,月娘藏在屋裡,不好出來。到了十五日黃昏時候,有三個女僧,一個胖大粗黑,約三十餘歲,一個面黃身細,四十多歲;一個不上二十五六歲,紫膛麵皮,像新出家的,還是一雙小小腳兒,穿著僧鞋,挑著經單、蒲團、禪缽,也來隨喜投宿。妙鳳認得,歡天喜地報與師傅,先接衣缽進去,兩下相見問訊了,就請在經房安歇。月娘也不知是那庵里的女僧,不好問他。是夜道場已畢,眾尼僧散去,止因下後來三位尼僧與薛姑子經堂里宿。一住三日,只見那小姑姑和那四十多歲的出來走動,那個黑胖粗大姑子不見出頭,只在法炕上蒙著被,回面朝里而卧,說是有病,也不見他要湯水吃。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小玉日常在後院子毛廁上小便,那一日五更起來的早了些,見開了菜園門,一直走去,見有兩間盛柴炭的屋緊閉著門,一個小小窗戶,土坯填了半截,露出一個眼來。小玉正待在窗下撒尿,還沒解下中衣,忽聽的屋裡搖的乒乒乓乓的聲,不住的亂動,唬了一跳。又聽得一片瀅聲浪語,滿口亂哼,一似人交媾一般。小玉起來,俏俏向窗眼裡一瞧,原來在東牆下一張破禪椅上,薛姑子兩足高蹺,一個黑胖和尚按著於的好凶。但見:降魔寶柞,吐水缽盂。降魔杵直搗須彌山,吐水缽衝倒姿竭海。熱騰騰火池萬丈,救不出下地獄的毒龍,黑暗暗昔海千層,陷盡了吃腥臊的餓鬼。飛蛾暗夜撲燈花,死中作樂,蠅子隨鳳爭糞孔,臭里鑽香。海波騰涕,金翅鳥大鬧黑龍官,風火來燒,自牙象戰敗鬼予母。血布袋中尋極樂,肉葫蘆里覓(酉是酉胡)只聽見一個道:「負心的賊禿驢,你因何這半年就不來看看老娘?我知道你有心上人,忘了我也。你說那小姑於是你那裡弄了來的?」那一個道:「我的娘!我那一時不想著你?好容易上的你這門,不知有多少睜眼的!聽得你做道場,才尋出這個法來。這小姑子也是我的俗徒弟,相處的久了,他丈失遭亂兵殺了,才跟了我出家。那黃臉的是他師傅,也是個知趣的。」說著,又干過多時。只聽薛姑子興發情濃,大叫一聲,那椅子早弄倒了,口口口口口口口如倒了水缸相似。小玉恐怕開門看見,兩步做一步走開了。來到角門首,正見妙鳳念完了功課也來後園里來,撞個滿懷。問小玉道:「這早早的,你起來做甚麼?」小玉道:「我小解去來。」就不言語,一直往後園裡去了。小玉明知是去尋那和尚,只推不知,躲在廚下看著他。又住一會,薛姑子過來了,只見氣喘汗流,唇紅唾潤,腮邊添些春色,如酒醉相似。曾有禪房瀅詩一首:莫道禪房非洞房,空空色色不相妨。

散花正借摩登女,行雨來尋極樂方。

脂粉梅檀同氣味,袈裟舞袖共郎當。

傳經生個鳩摩什,同上西天拜法王。

卻說佛法這比丘尼當初出家,釋迦佛再不許他受戒,也只因陰性多瀅,污穢凈地,有壞佛法。今日這些僧尼造業,知法犯法,所以陰曹罪重,比俗家更大。原來這和尚是南山戒壇上當家的大徒弟,久與薛姑子有奸。因他和王姑子告狀,首出姦情來,也牽連著,暗地裡使了些錢,這幾年不敢來了。

因大亂來看他,聽見他做道場,趁鬧里扮做尼姑趕黑晚進寺來,同薛姑子法炕上弄了兩三夜,因妙趣、妙鳳一個單上,不得盡興,因此,五更起來開了後園,在屋裡大戰一場,方才泄過。那妙鳳二十五六的人,有些姿色,也有幾個熟人,礙著師父的眼,不得遂心。他知道和尚是師父的漢子,空是垂涎,不敢上帳,一口一聲叫他老爺,半夜裡聽聲好不難捱。今日早起功課,見師父後園開門,料有七八分是去做事。

念完功課,想去踏狗尾,分點殘湯吃吃,果然薛姑子與和尚才完事。他就進園去高聲叫師父,慌的薛姑子迎出屋來。大家明知道,故意放條路,說道:「你在園裡把那胡蘿葡澆澆,拔出幾根來腌小菜吃。我前頭去,你頂著園門,休走了水!」

薛姑子整整衣裳去了。那妙鳳熱火如燒,頂上園門,忙忙走進屋來。看著和尚正系褲子,道:「好禿廝,於的好事!」那和尚才完了興,見妙鳳生的紅馥馥、笑嘻嘻,久已有心,不覺□□□□那椅子已弄折了,抱在破炕邊護炕上,又是一場好戰,妙鳳久曠思瀅,已是濕透重幃,忽然受此異味,美不可當,和尚雖有餘勇,那陰山火盛,不比老陰松冷,□□□□□□□□□一連三次,妙鳳還戀戰不休。早已醉僧出戶,扶之不起了。從此俱是三人同榻,不相迴避。

小玉坐在廚門首單等妙鳳,足有兩個時辰才出園來,把園門鎖上,蜇到廚邊取水來凈了手,眉黃頰赤,十分爽快,各自去上灶不題。

到了夜間,小玉和月娘俏悄細說一遍,月娘才知道這尼姑是佛門中的色鬼,女流中的強盜。自己尋思:「這和尚住久了,知我是個寡婦,和姑子們一氣來算計我,又不敢聲揚,弄出事來,可不丟醜?」想了一夜,不如早尋別路。況手中沒布施,久住在此,也不是常法。次日早起來,要同玳安上城裡看看,那薛姑子不知其意,說道:「我的奶奶!這天漸漸冷了,你那裡去?這幾日忙,是我待你不周了,你老人家計較?常言道,熟不講禮,咱是一家。這樣去,也使人笑話。」月娘道:「那有這活。打攪的薛爺還少哩!因他大妗子有信來,替他大舅出殯,我城裡問問老馮。宅子里破床破瓮的,胡亂換幾個錢來好做冬衣穿。這些人有尺布哩!」說畢,抱著孝哥,小玉、玳安往外就走。薛姑子留不住,也愛沒人好放心與和尚行事,只道:「過兒日,我使妙鳳接奶奶去罷。」一面送出庵來,千恩萬謝作別,關上庵門去了。月娘上路,自入城找尋吳大妗信息不題。

從來說僧寺尼庵不可輕入,多有看出破綻來害了性命的。未知此去不知何如,正是:孤身一隻無巢燕,又繞空梁別處飛。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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