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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金瓶梅》
第五回奈河橋奸雄愁渡枉死城瀅鬼傳情

《華嚴經-梵行品》:

一切諸國土,皆隨業力生。

汝等應觀察,轉變相如是。

染污諸眾生,業惑纏可怖。

彼心令利海,一切成染污。

若有清凈心,修諸福德行。

《感應篇》中說人惡念萬種,不能細說,開口只講得個「非義而動,背理而行,以惡為能,忍作殘害」。只此四句,便包得下文全章為惡條目。惡人隨他拭逆瀅貪,大事小事俱是他心上來的,只不通道理一句便了。畢竟有行惡之才、為惡之膽,這「以惡為能」,說透他一生禍根。看那古來大惡,那個不是聰明人?不是下得手的人?所以只一個忍字便是惡鬼,一個不忍之心便可成佛,那得死後有這許多的冤業?

卻說西門慶在陰司未曾定罪,一日同鬼使行到奈河岸邊,也要東嶽宮前打聽官司。這奈河是北方幽冥大海內流出一股惡水,繞著東嶽府前大道,凡人俱從此過。只有三座橋:一座金橋,是佛道、聖道、仙道往來的,一座銀橋,是善人、孝子、忠臣、義士、節婦、貞夫往來的,又有一座銅橋,是平等好人,或有官聲,或有鄉評,積德不醇全,輪迴不墮大罪,或托生富家、轉生官爵,或女化男身、功過相準的,才許走這橋。各有分別。這橋神出鬼沒,該上金橋的,一到河邊,金橋出現,即有童子引導;不該上橋的,並不見橋,只是茫茫黑水,滾滾紅波,臭熱濁腥,或如冰冷,或如火燒,就各人業因,各有深淺,也有淹到脖頂的,到中腰的,到腳面的,那些毒蛇妖蟒伸頭張口,任他咬肉咂血,那裡去迴避!當比西門慶到此,一望無邊,那得有橋過去!立在岸邊:「且看這些鬼如何過去。我平生精細,今日好歹尋個淺處。」

正無奈間,只見一個人走來,抱住道:「大官人幾時來?我小弟失迎了。」西門慶一看,但見:

黃葛帽,半新半舊,自布衫,有破有全。一雙草履帶麻繩,幾個銅錢裝縷帶。閑漢出身,全仗著生前油嘴;凄涼兩世,餓不斷死後窮筋。慪慪生氣猶存,嘻嘻笑容如舊。

你道是誰?原來是常時節,與西門慶窮時拜交十兄弟之數,雖是窮光棍,一生老實無用,只有人騙他的,不會騙人。因此,西門慶家也不多去。後來窮極了,虧應伯爵說著,西門慶曾周濟他五十兩銀子——這是西門慶的好處,前年常時節死了,西門慶又助他一口棺木,所以今日遇見西門慶親熱不同。這是人情,即是報應。常時節一把拉住西門慶和鬼使,在路旁一個小小酒店坐下,解下搭膊,內有二百餘文小鵝眼錢,即與孟婆,叫打兩角酒來,細問門慶過世原因。

說了一遍,眼中流淚說道:「眼下奈河難過,且休說官司纏賬,不知幾年才審結,問甚麼罪哩!」常時節笑道:「這河是小事,哥只管放心吃酒!」酒畢,又是湯一碗,西門慶甚覺充饑。常時節說:「小弟因平生口直心快,是個閑漢,沒人告我,日我識幾個大字,記出人名來,閻王就差我隨著判官查河。這早晚有官差小船,我尋個法帶過河去罷。」門慶聽罷,滿心歡喜。忽見上流頭一個人背著個黃包袱,像下文書的,常時節把手一招,那船就到岸邊了。伏耳說了幾句,那人佯長而去。常時節回下一望,忙叫門慶下船伏在艙內,常時節與鬼使搖櫓而過。掉歌日:今日流來明日流,奈河流到幾時休?

不信但看船邊水,過得河來不回頭。

原來鬼使過河,也不敢登這三座橋,只有一隻三艙小舟往來下文書。常時節因與門慶有些善緣,該得其報,因此平平而過。若無此點善報,河神巡察,風浪大起,也是行不得的。門慶過了奈河,才待上岸謝、原來是無底的船,又看那常時節,只見變作怪形鬼面,手執鋼叉照門慶溯來,唬得門慶與鬼使順河而走,不敢回頭,找大路走了。看官聽說,原來孟婆酒飯就是迷魂湯,吃了骨肉當面昏迷,何況這一點情緣,緣盡變為路人,正是那陰陽善化處,不在話下。

且說那潘金蓮,從武松殺死,歸了在死城投繯司收魂,不得托生,色心不死,每日與王婆鬥牌,與小鬼耍嘴。雖有鬼使日夜監巡,就如陽間坐倉婦人一般,到底無恥,和人嘲惹。

那日忽見有一男鬼,渾身是血,披髮遮胸,送往殺命司去,由他司前過。金蓮細看道:「怎麼像陳姐夫的模樣?」趕上問他,只不做聲,也說是清河縣解來的,金蓮心中疑罰又住不上兩個月,又見個女鬼,甚是標緻,上下無甚衣服,裹著個紅綾抹胸兒,下面用床破被遮了身體走來,也不帶繩索。

遠遠望見金蓮,上前抱頭痛哭。你道是誰?但見:懨懨春病,似秋霜打敗玉芙蓉;細細楚腰,如夜雨倒垂金線柳。唇嘴兒蠟黃,玉牙不啟櫻桃顆;眼皮兒淡綠,秋月初彎翠黛稍。系春心,柬腰綉帕半露酥胸;散芳魂,帶血紅絹猶存香露。洛水佳人溜浪出,巫山神女帶雲歸。

金蓮細看不是別人,原是我嬌嬌滴滴、親親熱熱、同心同意、同眠同坐的春梅姐姐:「你在那裡來,咱娘兒今日這裡相逢?」於是兩人大哭一會,哭得獄中鬼使酸心,空外游神落淚。哭畢說道:「怎麼得咱娘們在一個司里也罷。」春梅道:「我來了幾日,還沒有下落哩,著人去清河縣查我的事去了。」金蓮問道:「你是甚麼病死的?來就一點衣裳也沒穿迭?」春梅略笑了一笑,又嗚地哭了。原來春梅因貪瀅好泄,死在姦夫身上,一泄而亡,男子謂之脫陽,女子謂之失陰。

,細查枉死城中,再找不出這個司來;又不是陽壽該終,有鬼使拘喚,因此,遊魂全無著落。看官聽說,這天下男女多是縱慾喪命的,如枉死城有這個司,也沒處盛這些眾生了。

只有毒死、殺死、縊死、打死,再沒有入死的個衙門。只為春梅死的快活,做鬼也風流不改。那金蓮日久人熟,央及提牢鬼卒,就把春梅收下,和他一個鋪睡,好不親熱。

大凡眾生習性難除,生前貪財好色,死後到底不改,也有做厲鬼、色鬼的,也有轉生貪瀅更甚的。所以郗后變蟒,貪僧夢蛇,總是夙根。今日金蓮、春梅湊成一塊,如何肯罷,那春梅說起陳經濟因來守備府認了親,后被李安、張勝殺死一事,才知道經濟在枉死城,是一個衙門。細問獄卒,知是殺命司,就恨不得鬼門關上酬彎鳳,嵩里山前續雨雲。

有詩曰: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如今說死鬼偷情,人決不信,定說是做書的笑話。人的皮肉已無,就有此心,那裡動手?不曾看那佛經,說這天人配合,以目交而成,還生男女。總是情根一動,不在身子有無。就和人做夢交媾一般,不見實事,美而夢遺,同是一理。這是有情無質的。還有人夫婦不投,勉強行事,不舉,豈不是有質無情的?就此想來,有此情不論生死,古來離魂幽會定是有的。

卻說金蓮那日央及獄卒道:「殺命司我有個兄弟姓陳,替我問問!」不消一日,見陳經濟在司前賭錢,是山東語音,就問著了,回了金蓮。他就哥長哥短,哄的個獄鬼隨身轉。

那日取出半幅羅裙,剪成兩段,寫詩一首寄與經濟:樓上鴛鴦曾並宿,枝頭蝴蝶各分飛。

那知三美黃泉路,死別生離一處歸。

下寫:「難妾潘氏、龐氏灑淚書。」送與春梅看了,春梅道:「娘這羅是那裡的?」金蓮笑道:「姐姐你忘了?這是我初死了,你在我墳上燒的,你就不記得了,」央及獄卒,拜了又拜,千叮萬謝,托他送去。那獄卒是個二搭六變的,也就笑著去了。

原來這枉死城大有五百餘里,各司甚多,其神不一,又有牛頭馬面守把各門,如何出得來?若是同一司還相見的。

獄卒到殺命司,見十三省司官,各省一條大街,知經濟在那一個房裡?正自傍惶,即有獄卒來問,這獄卒說是探親的,也就過去了。卻好經濟出來取刀瘡葯,撞見他,悄悄捏了一把,拉到無人處,將情詩遞與他看了。那經濟瀅心不改,才知道有美隔牆窺宋玉,無門擲果寄潘郎。一面借了二百文紙錢謝了獄卒,尋了筆紙,不知寫了些甚麼在後面,交獄卒去了不題。

卻說這武大因告潘金蓮,查系前世該還冤債,於陰律上停閣不究,心中不甘。又因現告西門慶准了狀,批在宗靈司,來提一干人犯,上枉死城關取潘金蓮、王婆去審,他和花子虛先在殺命司門首等候下關子未到,踅踅げ直擼只見金蓮搽的粉面朱唇,勒著包頭,打扮的緊揪揪的,雖是因婦,照舊風流。又有一個年小婦人,生得更是齊整,就知道還有舊日風流,生前業賬。恐怕認的他,使花於虛悄悄進去,只當探親,金蓮如何知道?只見一個獄卒吃的醉醺醺的進倉來,門首吊下一塊自羅,上有墨跡,子虛拾起藏在袖中,出去送與武大。取開看時,原來是一幅詩詞。武大不識字,花於虛是久嫖的子弟,講了一遍,說:「這個東西,出首告他個犯法賣奸,罪亂天條,不怕他不打入刀山地獄!」

也不等關文,二人喜喜歡歡回東嶽前寫首狀去了。這一去,未知金蓮三人罪犯如何,有分教:無頭情鬼,空害了一場黑暗相思;薄倖冤家,又添上幾層風流地獄。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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