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個狡猾的小孩，不知從何時開始，顧澤已有這種自覺。不過他並不覺得這是件壞事——探索頻道播放的大自然紀錄片裡有說過，生物正是為了活下來才不斷變得更聰明。越是狡猾的生物，能夠存活下來的機率越高。也因此狡猾非但不是壞事，反倒是作為生物較同類更為高等的證明。

顧澤以自己的狡猾為傲。他很慶幸自己總能敏銳地在人群裡找到能夠當自己靠山、可以為自己撐腰的人。對於藏到這樣的人身後，讓對方替自己解決問題，他不感到半點兒羞恥。

人和動物的差距不就是會不會使用工具嘛。那他使用「對他有好意的人」這種工具，又有什麼錯呢？

「顧澤可愛是可愛，就是太心機了。你有沒有發現，他喜歡對你笑，對我卻是不理不睬的？我仔細注意過了，在能給顧澤零食、玩具還有他喜歡的連環畫的老師面前，顧澤都特別乖特別愛笑！在經常逼著他把飯吃完的我面前，他就愛理不搭的！」

「不是吧哈哈哈！你竟然和這麼小的孩子計較？」

「你別笑！這可是個很嚴肅的問題！嘖嘖嘖，顧澤這麼小就懂得看人下菜碟兒，以後都不知道會變成多勢利眼的人！」

勢利眼？原來他這樣的人叫作「勢利眼」。

原來他只是表達出了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就叫作「看人下菜碟兒」。

偷聽到幼兒園老師對話的那天，顧澤並沒有特別的傷心。只是總有那麼幾個字一直在他耳轉啊轉，搞得他病懨懨的。

「小澤？你怎麼了？」

傻乎乎的黑丫頭缺著半顆門牙，她見顧澤蹲在花台下躲避耀目的陽光，就主動跑過去，用自己的身體給顧澤遮陽。

「……沒什麼。」

掀起眼皮瞅了一眼夏秋被曬出汗來的腦門兒，心道這領居家這傻子真好用啊，只要叫她一聲「姐姐」就會屁顛屁顛地來照顧自己，既不像大人那麼難討好，也不像大人那樣馬上就會識破他的小伎倆。

她會給他很多很多好吃的，就算她沒有，她也會去求她爸媽給他一些好吃的。

她會給他念故事書，哪怕她和他一樣有很多字都看不懂，都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得不斷翻字典才能把故事念下去。而他還嫌棄她念得斷斷續續。

她還會和他一起玩兒，或者是眼巴巴地看著他玩兒——不論他想玩她的彈珠、洋娃娃還是她的樂高，她都會無條件地把自己那些寶貝的玩具雙手奉上給他。哪怕她自己也很想玩。

要是大人也都和這傻子一樣容易擺弄就好了。

顧澤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

於是夏秋跑開了。

生氣於自己的遮陽傘竟然都不和自己說上一聲就擅自跑開，顧澤氣嘟嘟地想著要給夏秋一個教訓。下次她來找他玩兒時，他不要和他玩了。哪知……

缺了半顆門牙的小姑娘在日光下跑得渾身大汗，她像獻寶一樣朝著顧澤遞出雙手，攤開的掌心裏躺著兩人都沒吃過的貴價雪糕。

三色杯。

黃色盒子的雪糕，蓋子上大大地印著這三個字。揭開那蓋子的夏秋眼睛明亮，彷彿她手裏那小盒子中裝的不是幾塊錢的冰品，而是滿箱的珠寶、漫天的星辰。

「一定是因為太熱了小澤才會沒精神！吃點冰的小澤就會有精神了！」

什麼啊……她跑開是為了去給他買雪糕？

這個雪糕很貴的吧？他第一次在冰櫃裡見到這種盒裝雪糕時就很好奇味道，他央求爸媽給他買，爸媽卻在問了價格之後買了根老冰棍兒給他。

輕哼一聲接過了夏秋的「進貢」，顧澤用小木杓挖著吃了大半盒雪糕，才想起來問夏秋一句：「你有很多零花錢？」

這個雪糕蠻好吃的。除了顏色黃不黃黑不黑的那個口味。

要是這傻大姐零花錢多得用不完，他不介意幫她用些。

「不啊？這是我攢了兩星期的零花錢呢！」

夏秋一笑，缺了半顆牙齒的門牙就露了出來。

顧澤手一抖。

他手裏的雪糕已經剩不到半盒了。因為天太熱，那黃不黃黑不黑還苦得不行的一塊兒已經融化了不少，和旁邊白色的牛奶口味雪糕混在了一起。

「……給你。」

把剩下的雪糕塞夏秋手裏的時候，顧澤額上冒汗。

他很熱。這種熱不光是仲夏的氣溫帶來的。更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只是讓顧澤感到心虛難受的情緒帶來的。

「小澤不吃了？」

「這是你用零用錢買的。我不能全部吃完。」

頂著一張自己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的扭曲笑臉，嘴上說著自己能夠想到的最動聽的言詞，心裏卻明白自己只是在把自己吃剩的東西、自己不喜歡吃的東西塞給夏秋，顧澤更熱了。

偏偏，面前的人渾然不覺。

「小澤你真好！」

她只是開心地歡呼一聲，跟著就坐到顧澤的身邊，笑呵呵地品嘗起自己買來卻都沒能第一個舔上一口的雪糕。

這一刻，顧澤很不好受。

他隻覺得自己被人揪住心臟狠狠地掐了一把，眼睛和鼻子都不受控制地湧出又酸又熱又疼又苦悶的感受。

「小澤才不是不男不女！小澤穿什麼都是小澤！」

「打扮得漂漂亮亮有什麼不對！？小澤為什麼不可以打扮成他喜歡的樣子！」

他到底對在人前這樣維護他的人做了什麼？

……再也不會做這種事了。

早知道對她、對夏秋做這種事會讓他這麼難受，他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做這種事！

夏秋對他這麼好，他有什麼資格去嫌棄她、看不起她、覺得她傻乎乎的？

他有多了不起啊？竟然去嫌棄、去看不起一個對自己好的人！

……如果，只是說如果。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夏秋，還會有另一個人這樣不求回報的對他好嗎？

一定不會有了吧？

即使有，他也不需要了。

因為他已經有了夏秋。

「後來我明白了，我當時的感覺叫作『愧疚』。我知道我虧欠你的，秋秋。」

見夏秋眸中泛出複雜的神色，顧澤輕笑一聲。

「不過別弄錯了哦，秋秋。我喜歡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並不是因為對你有過愧疚，也不是想彌補我對你的虧欠。」

「我只是……無法控制地被你吸引了。」

早熟如顧澤，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視線總是下意識地被夏秋帶跑，無論是吃到好吃的還是看到好玩的都想分夏秋一份兒，他就明白自己對夏秋產生了大人口中的「愛情」。

「你知道嗎？我之所以總是眼都不眨地看著你吃三色杯，不是嘴饞雪糕。」

「而是想多看看你滿足的表情。」

望著夏秋爆紅的雙頰，在夏秋的眸中找見動搖的濕潤，顧澤輕觸夏秋熱到出汗的頸項與燙到不行的雙頰，激出夏秋一陣又一陣的戰慄。

少年顧澤可沒有現在這樣的膽子，敢在這樣的至近距離和喜歡的人親密接觸。

他有膽量做的不過是把自己的零用錢湊給夏秋，和夏秋一起坐在籃球架下，看著夏秋用最幸福的表情品味最喜歡吃的雪糕。

「那時我一直在想，秋秋好可愛啊。」

「為什麼連吃東西都會這麼可愛呢？和小倉鼠小兔子……不，是比小倉鼠和小兔子還可愛。」

滿足地看著夏秋的臉因為自己的話越來越紅，紅到連耳朵尖都像是要滴出血來，顧澤輕笑：「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吃得那麼快了吧？」

嘴唇囁嚅，夏秋實在不好意思回答知道，她想低頭，卻又被顧澤把下巴挑起來。

「只有趕緊吃完，我才能用更多的時間看你的表情啊。」

「——」

夏秋不會呼吸了。

她眼前鮮明地浮現出少年時代的顧澤，浮現出顧澤歪著頭眼巴巴看她的模樣。

……所以，那時的他不是在看雪糕，而是在看她？

那他想吃掉的，不是雪糕，是……

她？

「秋秋，」

湊到夏秋唇前卻不吻下去，顧澤把夏秋的雙手按在門上。

「我啊，每次看見你明明很想吃，卻還是死命忍著嘴饞把你最喜歡的巧克力口味雪糕讓給我吃，都會很有優越感。因為那會讓我覺得……」

十幾歲的顧澤和自動鉛筆較勁兒，和幾塊錢的雪糕較勁兒，和電視裡唱著流行歌曲的男歌手較勁兒，和夏秋貼在床頭的海報較勁兒。

他恨不得對全世界宣佈、對萬物萬靈宣佈：

「你是喜歡我的。」

「你喜歡顧澤。」

咽下苦得讓自己皺眉的雪糕時，少年顧澤心中痛快：看到了吧？比起你來，秋秋更喜歡我呢。她拋棄了你，她選擇了我呢。

「那一瞬間的安心感讓我沉醉。」

「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你確認。」

「秋秋把她最喜歡的雪糕讓給了我，她是喜歡我的。我把秋秋最喜歡的CD借給別人，秋秋沒生氣，她是喜歡我的。我假裝一個失手不小心撕壞了秋秋床頭的海報，秋秋不怪我，嗯，她一定是喜歡我的……」

幼稚嗎？幼稚。

愚蠢嗎？愚蠢。

可縱使不堪回首，顧澤也得承認那就是自己做過的事情。

「現在，秋秋你已經得知了事實。」

嘴角勾著魔性而妖冶的弧度，顧澤歪頭，故意讓夏秋看到自己眼下與嘴角的小痣。

「你會原諒我嗎？」

狡……狡猾！！

咬著唇「嗚」了一聲，夏秋隻想罵顧澤賴皮。

他明明知道她不會和他計較，卻偏要逼著她說出來！

可她若是說出來，那不就……那不就等於她親自證明顧澤的話沒錯，她確實喜歡顧澤，所以沒法為他做了那些事情去怪他嘛！

狡猾！實在是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