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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塢》第二十一章 夜談
「問吧。」桓景以為又是什麼尋常小事,就隨意地答應了。

「但你可以首先答應我,之後不會和任何人說起我問過你嗎?也不會因此而責罰我嗎?」燕燕低下了頭,摶著手裏的手絹。

「行——吧。」

是什麼問題會讓她如此謹慎?桓景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題有些嚴重了。確實,這姑娘的背景有些神秘,但是桓景一直沒有特別當回事。

屋外蟲鳴聲混合著風聲,映襯出屋內分外的寂靜。

燕燕突然邪魅一笑,這是桓景來到白雲塢這麼多天來第一次看見她當面笑。

「你不是大當家吧。」

「什麼!你什麼意思?」桓景開始慌亂,身子努力地往椅背上靠。

他眼前突然閃過當時燕燕和他曾經異口同聲說出用酒塗抹傷口的事情,和祖傳的白酒製法,又聯想到她射箭時用的地中海拉弦法。這些都不是這個時空的人能輕易做到的事情。雖然都有牽強的解釋,但是三件事同時發生,就不太像是巧合了。

何況她能發現我和原主人是兩個人,說明她是知道穿越這個概念的。只有穿越者,才能認出穿越者。

桓景心下不禁開始懷疑燕燕是另一個穿越者。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她對另一個穿越者是善意還是惡意呢?這個世界又會有多少其他的穿越者呢?難道自己在這個時代不是唯一嗎?

油燈的火苗在晚風中舞動,映在燕燕臉上的微光顯得飄忽不定,她的表情也難以捉摸。

「塢主,夫人於我有大恩。為了夫人的安全,我必須確定你的身份。發瘋或者失憶都是正常的,但是發瘋或者失憶還能像你昨天那樣舌戰群雄,就太不正常了。」

桓景額頭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面對眼前的這個疑似穿越者,他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出自己真實的身份。

「而且,你也不像之前那樣令人厭惡。」燕燕把臉側了過去。

「那...那又如何?沒準我桓景就是開了竅呢?」他故作鎮定地說。

「唉...」燕燕嘆了口氣。

「怎麼了?」

「你看,你一點都不像桓景。之前的少塢主,聽到這種話,是不會辯解,直接上手打人的。」

燕燕停頓了片刻,她知道桓景在怕什麼。她慢慢靠近桓景,近得可以感受到她的呼吸。

「放心吧,我沒有惡意,不會告訴其他任何人。只是要確認你對白雲塢絕對安全、絕對忠誠。畢竟自從你來到這裏之後,對白雲塢的貢獻頗多。我就是求個心安而已。」

桓景鬆了一口氣。確實,畢竟如果燕燕要真有惡意的話,以她射箭的水平,之前兩人單獨去譙城的路上,足夠讓他死上幾回了。

那麼現在的懸念反而是,燕燕是不是穿越者呢?如果兩人大大方方地互相承認各自都是穿越者,自己多少不會那麼寂寞。

是啊,她一定也是穿越者,否則不會這麼快接受自己不是原少塢主的事實。但是,不能那麼快承認。

「那麼,如果我不說,你覺得我又是誰呢?」桓景試探地問道。

「如果一定要我說的話——」

桓景興緻勃勃地望著她,期待著她說出「穿越」兩字。

「你是被奪了舍!」

「什麼?!」

他差點跳了起來。本來醞釀了好久「他鄉遇故知」的情緒,一下子都不復存在了。好傢夥,這姑娘是把我當做狐狸精了。

「在我小的時候,爺爺跟我說過,這世上有種狐狸精,會奪人魂魄。但是他們奪人魂魄,並不是惡意的,而是狐狸精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出現了交疊。」

這都哪兒跟哪兒?桓景簡直要發狂。他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挺老成的一姑娘,居然會把兒時聽到的鬼故事當真。

何況,我長得一點也不像狐狸啊!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還是老老實實認了吧。桓景不想再多生事端,還是佯裝鎮定。

「是的」,他一低頭,決定胡扯,「我確實之前生活在一個全是狐狸精的世界,也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就過來了。」

「我們狐狸精的世界,比這個世界可要豐富多了」,他索性開始不著邊際地逗燕燕玩,「我們可以千裡傳音,也可以日行千裡,從這裏去京城一個上午就可以到。還有吃的,頓頓都是大米飯、大魚大肉,還有你從來沒見過的美食。不像到了這邊,天天只能吃小米飯,連我們這種大戶人家都是過年才吃肉。」

那姑娘聽得一愣一愣地,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大概原時空就是天堂了吧。

「更主要的是」,桓景說著說著,突然有些傷感,「那個世界,是一個和平的世界,雖然常常要加班,但是不用天天忙著種田和打仗。何況,我的親朋好友都在那個世界呢。」

燕燕同情地看著桓景,「唉,那你一定也很寂寞吧,見不到其他的狐狸精。我能理解,我也是個沒有家人的人。」

「對了,你還沒有說過你的家人呢。」桓景突然覺得這是一個了解她背景的機會。

燕燕朱唇親啟,但又停住了,「這...是一個秘密。」

「我都坦白了我的秘密,你不能說說你的麽?」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燕燕一臉壞笑,「就更沒必要說出我自己的秘密了啊。狐狸精,能要挾你的人,是我。」

得,一點毛病也沒有,桓景想,這邏輯滴水不漏。

「對了,你桌上這些鬼畫符都是什麼?」燕燕注意到了桓景桌上的手稿,「是你們狐狸國的文字麽?」

「算...是吧」,桓景點點頭,「其實也挺好懂的,看我慢慢跟你說來。你看這三行式子,是牛頓三定律。」

「牛頓是什麼東西?和牛有關麽?」

「牛頓是很久以前,一個居住在海島上的,很厲害的狐狸精......先不論牛頓是誰吧,你就當三條定律是三句話。首先第一句是,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物體會保持原有的運動狀態。」

「這有些荒唐吧。我推一下車,車不會往前移一小段就自己停下來麽?」

「車不是自己停下來的。你聽我說......」

就這樣,桓景終於發現了自己這些手稿的第一個用處——他有了一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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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塢堡女主人的房間也是燈火通明,映出了兩個人的身影,是王雍容和郗鑒。在彙報完屯墾隊的一些事情後,兩人難得都有空,又是從前在京城一起長大的故人,就一起敘敘舊,聊一聊往事。

「道徽啊,我那個婢女」,王雍容對他說,「今晚看樣子,是要待在我大兒子那兒不回來了。話說,你們男人是不是年輕都要有些荒唐事兒。」

「這倒也沒有」,郗鑒有些悲哀地說,「你看,我就不一樣,當官也好,流浪也好,始終是獨身一人。畢竟我在洛陽,見識過太多的悲劇了,有點不相信真的會有好人。」

「別這麼說啊」,王雍容努力安慰著,「你看你桓兄,到死都是一個好人。」

「所以他死了。」

郗鑒對這個世界的悲觀態度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至少在親眼看見自己一直崇拜著的前輩張華因為拒絕參與趙王的叛亂而被殺後,他就覺得做官沒有什麼意思了。

但是後來見晉室傾頹,他又在好友的答應下出山當了一陣子官。待到終於下決心離開的時候,又碰上苦縣的大敗這種事情。

他低頭繼續說,「也許正因為上天覺得我無用,所以我還活著。你看,我已經四十一歲了,但還是一事無成。除了在軍中任過職,會寫點文章之外,好像對這個亂世也沒什麼幫助。」

王雍容看見郗鑒這個樣子,沉默了片刻,然後說,「至少你寫的一手好字啊。」

郗鑒抬頭,瞟了她一眼,沒說話。

「說自己一事無成,說自己懷才不遇,是你們丈夫的特權。像我這種婦人,亂世也好,治世也罷,都只有相夫教子的權利。匡君輔國,那是我們想都不敢想的。」

她見郗鑒不抬頭,接著說,「我剛來到桓家的時候,事事不順心,畢竟除了夫君,這裏和我娘家沒法比。」

郗鑒打斷了她,「這很顯然嘛。你是王司空的孫女,又有才學。當時你扮成男孩去私塾的時候,比我們學得都要好。如果不是桓弼,我是不知道你怎麼願意嫁到這個小地方。」

「但是我能怎麼辦?我有兩個兒子,和一整個白雲塢,這些就是我的事業。」

「確實是兩個好兒子。」郗鑒感嘆道。

「道徽的志向我一向知道,只是你從來不願和俗世苟合,所以才成了現在這個樣子。確實孔夫子說過,危邦不入,亂邦不居。但我不認同這句話。」

郗鑒抬起了頭,想看看這個婦人能說出什麼見解。

「如果人人都不入危邦,不居亂邦,那麼這些國家不就完了嗎?那裏的百姓要怎麼辦呢?現在天下就是一個大的危邦,如果逃避,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我自己眼下的事情,就是天下。」

郗鑒呆住了,他從來想的都是家國天下這些大事。因為時局混亂,看不到希望,所以可以很自然地自暴自棄。但是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每一個舉動,都會對時局產生影響。

自己的事情,就是天下。

他眼睛裏終於閃出了光芒,微微笑了一下,「哈哈,這麼多年了。我以為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事,能有什麼長進,沒想到見識還不如一個村婦。」

他們於是開始談論起時局來,直到夜深了,才讓傭人把郗鑒送回客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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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以儒雅著名,不應州命。趙王倫闢為掾,知倫有不臣之跡,稱疾去職。及倫篡,其黨皆至大官,而鑒閉門自守,不染逆節。」《楚書·列傳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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