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笙鳳簫抬頭望去，看見一名年長的鮫人。

鮫人身下是一條黑色魚尾，兜帽下的面容佈滿皺紋，拄著一根拐杖，形似耄耋之年。她見到水胭，摘下兜帽，露出一頭霜白的頭髮，眼神深邃而不混濁，透著飽經風霜的寧靜。

氐人族長壽，這般外貌的鮫人，大概都快三千歲了。

「水胭，你去哪兒了？」白髮鮫人問。

「沒去哪兒……」水胭心虛低頭，婆婆可是叮囑過讓她千萬別上岸的，陸地上有可怕的人族。

雖然她不是自己要上岸的，也本能地不想說出來讓婆婆擔心。

白髮鮫人蒼老的聲音平靜道：「你沾染了人族的氣息。」

「……是我的貝殼被人族打撈上去了。不過我現在已經安然無恙回來了，一點兒事都沒有，婆婆您別擔心。」水胭見瞞不過，乾脆實話實說，介紹道，「婆婆，我能平安歸來全靠他們，這兩位是救了我的妖族朋友，他們叫……」

水胭一噎，突然想起她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我叫鳳簫，他是龍笙。」鳳簫出聲。

「噢，龍笙鳳簫。」水胭接著說下去，「龍笙哥哥鳳簫哥哥，這位是海婆婆。海婆婆是我們氐人族的大祭司，可厲害了，她什麼都知道……」

什麼都知道？那也知道怎麼消解氐人族的怨力麽？龍笙鳳簫不約而同地想。

「水胭，你回宮休息。」海婆婆望著兩名少年，緩緩道，「老身來招待兩位貴客。」

水胭一向很聽婆婆的話，儘管很想留下來和新朋友一起玩，聞言也只是戀戀不捨地看了他們一眼，轉身遊回寢宮裏。

水胭離開後，龍笙鳳簫望著海婆婆，互換了一個眼神。

他們得想想怎麼開口，詢問海婆婆知不知道關於氐人族詛咒的事。

就算知道，他們兩個陌生妖族貿然打探，海婆婆未必願意告訴他們。

沒想到他們還沒開口問，海婆婆飽經滄桑的聲音先響起來：「老身知道兩位貴客是為何而來。」

鳳簫驚訝：「您知道？」

海婆婆輕輕頷首：「請隨我來。」

龍笙問：「您要帶我們去哪兒？」

海婆婆長嘆一聲，娓娓道來：「兩位先聽我這老婆子講個故事吧……」

_

氐人族與人族同宗同源，在上古時代都屬於炎帝後裔。因生存環境不同，在漫長的歲月變遷中，進化方向也不同。人族擁有雙腿，能在陸地上直立行走，氐人族長出魚尾，可在大海裡擺尾遊動。

身體構造有一半不同，繁衍方式也就不同。人族女性骨盆較寬，方便胎兒分娩，十月懷胎，萬分辛苦。

氐人族並非胎生，而是卵生，雌性鮫人的魚尾上存在生殖腔，在與雄性人魚結合後可以產出珍珠。這種珍珠能夠孕育出新生命，喚作「孕珠」，即鮫人卵。

母體排出孕珠後，將孕珠放到專門溫養的貝殼裏孕育，孕珠會在貝殼中發育生長。經歷十月孕育，貝殼自然打開，一隻小鮫人就誕生了。

上天是公平的。人族的繁衍能力強大，代價是壽命變得短暫，至多區區百年。氐人族壽數漫長，可活三千歲，代價是極難孕育子嗣。人族聽聞鮫人能夠泣淚成珠，羨慕他們不受貧窮之苦，殊不知鮫人亦慕人族可享喜怒哀樂，想哭就哭，不似氐人族一生不能輕易落淚，落一滴淚，折一年壽。

因繁衍能力差距極大，氐人族的數量遠遠不如人族。他們隱居在深海，內部通婚，與人族井水不犯河水，也不出現在人族視線中。

「既是雌雄結合才能孕育新生鮫人，氐人族之前又內部通婚。」鳳簫聽到這兒，發出疑問，「說明氐人族是有雄性鮫人的，為何方才我一路

看到的都是雌性鮫人，一條雄性都沒有？」

他對這種事很敏感。因為鳳凰族就是陰盛陽衰，其他四脈只是雌性數量多過雄性，赤色一脈的雄性都快滅絕了，千年來就誕生鳳簫一隻赤鳳。

父王說，一個種群的雌雄數量若嚴重失衡，就無法孕育出足夠多的後代。沒有新生兒的族群，必然走向滅亡。天道創造出萬物，就是要讓萬物一直延續下去，在世上生生不息。所以繁衍生息，是萬物本能。

鳳簫問：「難道每個生命來到世上，都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嗎？」

父王搖頭，告訴他，一隻鳳凰生來的使命並不是為了傳宗接代。但他是鳳凰族的王，延續整個種族的血脈，為族群的未來考量，是為王者的責任。

鳳簫又問：「既然我是赤脈這一輩唯一的鳳，我應當肩負起傳宗接代的責任，那我不應該去和一隻凰成親嗎？我與那龍太子都是男兒郎，又生不出孩子，為何不可以解除婚約？這對我們兩族延續血脈究竟有什麼好處？」

這是鳳簫一直想不明白的一點。

父王卻沒有給他答案。

不過有一點他明白了，傳宗接代對他個人而言不重要，但對整個族群或許真的很重要。

海婆婆聽到鳳簫的提問，嘆聲道：「這就是禍端。」

氐人族的災厄，最初也是因為陰盛陽衰。

不知從何時起，孕珠孕育出來的小鮫人越來越多是女孩，很少出現男孩，誇張到了一百個新生兒中只有一個男孩的地步。人族盛行三妻四妾，鮫人卻是個忠貞不二的種族。一隻雄性鮫人一生只能讓一隻雌性鮫人受孕，讓一隻雄性鮫人擁有多名雌性伴侶也不切實際。

性別嚴重失衡下，氐人族新生兒數量急劇減少，一度到了快要滅族的地步。終有一日，氐人族最後一隻雄性鮫人死去，再也沒有新生兒的出生。

氐人族驚慌不已，紛紛去請大祭司聆聽神示。

氐人族中，藍尾為王，銀尾為民。此外每隔三千年誕生出一隻黑尾，生來就繼任氐人族的大祭司，博古通今，預知未來，擁有與海神溝通的能力。

這一任大祭司就是海婆婆，上任至今已快三千年。

海婆婆年輕時曾向海神禱告，詢問海神為何氐人族有此劫難。

海神降下神示，短短兩字。

天意。

大祭司又祈問，可有生機？

海神又給出二字。

陸地。

但海神又補充了一句，眼前之生機，未嘗不是來日之死路。

大祭司將神示告知當時的氐人族女王，女王雖對「來日之死路」的說法憂心忡忡，但那時氐人族已走到窮途末路，只能抓住這一線生機。

她決定上岸，與人族通婚。

鮫人的祖先曾是陸地上行走的人族，他們的血脈裡仍保留著在陸地生存的記憶。因此每隻鮫人上岸後，都能自主變出雙腿，遇水就會顯形。鮫人與人族也沒有生殖隔離，可以孕育出正常的鮫人後代。

氐人族女王以身作則，要當第一個與人族通婚的鮫人。她上岸變出雙腿，與一名人族男子相愛，生下一個女兒，也就是水胭的母親，水朧。

女王聽過人間關於鮫人的種種傳說，譬如泣淚成珠，譬如人魚肉可食之不老，這些傳言在人間廣為流傳。她擔憂人族起貪念，一直隱瞞著自己氐人族的身份。鮫人與人族的孩子，在陸地上也是人族外貌，只要瞞過十月懷胎，小心不要碰水，便不怕被人族發現異常。

女王與她的人族丈夫感情極好。人族丈夫勤勞能幹，家境雖不富裕，卻會給女王力所能及最好的一切。他們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女王很愛她的丈夫，但關於她是氐人族這件事，她瞞了一輩子。

直到男人白髮蒼蒼

老死，在他臨終前，偽裝成老人的女王恢復成年輕貌美的樣子，握著丈夫的手含淚說出實情。

丈夫一點兒都不驚訝，笑著對她說：「我早就知道你是鮫人。年輕時有一回你沐浴，我見你忘了拿衣裳，想給你送進去，在門縫裏見到你的尾巴……你沐浴從不許我進去，也從來不哭，我原以為你是害羞又堅強，那時才明白，你是鮫人。」

女王震驚到失語，許久才道：「你知道……你為何……一輩子都不說？你聽過鮫人泣淚成珠的傳聞，當年日子過得艱難，為何不讓我哭？大限將至，你聽過食人魚肉不老，為何不求長生？」

丈夫不舍地望著她：「你一輩子不想讓我知道，我便一輩子裝作不知道。當年貧寒，我隻恨自己無能，不能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你是我的髮妻，是我的愛人，我隻想讓你無憂無慮地笑，怎麼捨得讓你哭呢？我不求長生，只求與你相伴，可惜我壽數短暫，往後不能再陪你了。」

女王含著的淚終於落下來，顆顆珍珠滾落在地。

她泣不成聲道：「人魚肉不能讓人不老，但可延年益壽，讓你再活二百年。我去割肉給你，你別死，你要繼續陪我。」

丈夫比她想像的更愛她，她忽然很捨不得他死。

「別去……」丈夫輕聲道，「我連讓你哭都不捨得，怎麼捨得你割肉呢，我吃不下去的。」

女王不聽勸阻，慌不擇路地跑到廚房，往自己腿上潑了一盆水變出魚尾，拿起菜刀，生生割下尾巴上的一塊肉。

等她將人魚肉拿回床前，丈夫卻已經咽氣了。

女王呆坐半晌，將丈夫好生安葬，帶著女兒回到海中。

女王在人間找到真愛，又成功生下女兒，回到氐人族便下令，鼓勵鮫人們上岸通婚，但切忌將氐人族的身份告知人族，除非對方彌留之際。

她是個清醒的女王，知道不是所有人族都和自己的丈夫一樣善良。為了氐人族的安危，她們的身份必須隱藏。

鮫人們得到女王命令，紛紛上岸結識人族，與人族成親。她們會陪人族過完一生，之後就帶著自己的女兒回到大海。

她們只能生出女兒，但這無妨，女孩也是種群的延續，只要有新生命誕生，是不是男孩不要緊，反正她們可以與人族男子通婚。

女王因此解決了氐人族不再有新生命誕生的劫難。可這位清醒又偉大的女王，餘生卻在思念亡夫中度過，終日以淚洗面，最終淚盡而亡，鬱鬱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