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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府長媳》第67章 第 67 章
半日前。

今日端午節,輪到燕翎在內閣當值,他還年輕,過節這種情形,自然得讓著老一輩的閣老們,皇帝帶著一群悠閑的皇親國戚在太液池觀看比賽,官署區的幹吏們依然井然有序地忙碌著,只是到底受了節日氣氛的感染,渾身懶洋洋的,比平日少了幾分幹勁。

旁人插科打諢,偶爾開開小差,燕翎一如既往一絲不苟。

他端坐在案後,接過一本又一本遞來的摺子,有些日常摺子批閱後可發回各衙門執行,大多數摺子內閣票擬,再送去司禮監披紅。

這時,一道寫著刑部上月經費開支明細的摺子遞了過來,緊接著響起熟悉的嗓音,

「請燕大人批閱。」

燕翎筆頭微微一頓,抬眸望去,蕭元朗穿著一身六品青袍鷺鷥補子官服不卑不亢立在前方。

燕翎看了他一眼,又見門外還候著一群官員,什麼都沒說,接過蕭元朗的摺子細細翻閱,看到其中公廨銀開支這一處,修長的手指輕輕指了指,蕭元朗發覺異樣,連忙問道,「大人可是發現不妥?」

蕭元朗剛從刑部觀政正式上任從六品員外郎,協助上司做一些七七八八帳目上的事,各部帳目水深,盤根錯節,饒是他一貫心細能幹,也難免出差錯,這會兒見燕翎停頓下來,不免生出幾分緊張。

大晉中樞實行公廨銀制度,即每月初從戶部領取本月官員俸祿銀子,拿去放利息,得了錢便作為部門官員津貼,大晉官員俸祿並不豐厚,為了減少朝堂負擔,便實行此計以補貼官員。

燕翎語氣平淡,「刑部這一月共支出三千兩俸祿,到月底便得了四百兩利息,這麼高的利息是放了什麼貸?為官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若官員奪利於民,則有違朝廷法度,摺子發回去,讓刑部三位堂官給內閣一個說法。」

這是懷疑刑部私放高利貸。公廨銀的取利是有規定的,刑部可是三法司之一,不能知法犯法。

蕭元朗當即冷汗涔涔,他新官上任,壓根不知這裡頭水深水淺,就這麼被上司驅使來做這一份帳目,不成想一眼被燕翎看出端倪,也不知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陷阱等著他,他會不會成為替罪羊,饒是他性情內斂,眼下也不禁生出惶恐。

他二話不說將摺子收回來,恭敬行了一禮,「謝閣老。」轉身退了出去。

若今日是旁人當值,很可能摺子被收起來,回頭成為問罪刑部三位堂官的罪證,而他呢,以後也別想在官場混了,燕翎一向嚴苛,今日放他一馬,是看了寧晏的面子。

蕭元朗深深閉上眼,輕輕推門而出。

門口候著一票官吏,一人見他出來,迫不及待換了一副笑臉大步跨了進去,門還沒關上,便聽得他在裡頭恭維,

「今日是燕閣老當值呀,下官久聞大人威名,今日有幸得見...」

門被雲卓一關,隔絕了裡頭的動靜。

蕭元朗看了一眼明晃晃的陽光,後脊已被冷汗浸濕,他一面客氣笑著與其他官吏行禮打招呼,一面沿著廊廡快步邁了出去。

出了內閣,午門巍峨矗立,頭頂的陽光澆下來,他突然打了一個冷顫。

風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掀起他衣擺獵獵作響,他定了定神,正要迎風而上,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冽的嗓音,

「蕭公子。」

蕭元朗身影一頓,回眸朝燕翎看來,他個子高大挺拔,緋袍鮮紅如血,襯得他那張俊臉如冷瓷一般白,周身交織著一股淡淡的鋒刃氣息與運籌帷幄的風采,蕭元朗神情變得複雜,不知從何時起,面對燕翎他總有一抹深藏在內心的不服,那種感覺慢慢發酵成何物,他已不得而知,只知道明明是不相乾的人,卻莫名會有一種排斥的感覺。

但是剛剛那場短暫的交談,讓他明白,他與這個人差距有多遠。

燕翎坐在那個位置,不是因為皇親的身份,而是因為他的能耐和閱歷。

靜水流深般的氣度,嶽峙淵渟的沉穩,令人折服。

蕭元朗那股自己跟自己較真的勁兒一瞬間門鬆懈下來,緩緩朝燕翎作了一揖,「給大人請安。」

燕翎一面往深紅的高牆下走,避開人來人往的午門,一面望著前方深紅瓦綠,生出幾分惘然,從來沒有這麼在意一個人,每回看到他,心裡總忍不住滋生一些嫉妒,總想開口與他說些什麼,問些什麼,卻又擔心一旦開口就漏了陷。

蕭元朗跟隨在他左右。

燕翎最後在一個牆垛下停了下來,轉身看向他,眼神平靜而清明,

「那日在金山寺,多謝蕭家表兄照料晏兒。」

熟悉的開頭,熟悉的風味。

蕭元朗唇角微微一扯,心下苦笑。

上回他極力撇清與寧晏的關係,這一回,他抬目與燕翎視線交織,回道,

「應該的。」

三個字格外有力,深深插在燕翎心尖,他心往下墜了一下,面色卻不變,「我無意中翻過蕭表兄的履歷,表兄年紀與我一般大,為何遲遲不婚?」

誰也不必再遮掩什麼,就這麼面無表情交鋒。

蕭元朗也不意外燕翎問出這樣的話,他們現在就像是褪去光鮮外衣的小醜,各自露出猙獰的面孔,「是啊...」他輕輕一笑,眼尾微微挑起,瀲灧萬分,「因為心裡有些遺憾,每每想起,就會不高興,自然就不急著結婚。」

燕翎被這麼□□裸的話給氣笑了,他覺得自己有些活該,明明知道的答案,非要問出來,給自己添堵。

「我聽聞刑部尚書王大人很看重蕭公子,有意下嫁么女,蕭公子是打算好風憑藉力,直上青雲?」

蕭元朗極輕地吸了一口氣,臉色慢慢沉下來,語氣也帶著刺,「燕大人如此關心旁人,還不如多關心自己妻子,寧晏與別人不同,她並不稀罕位高權重的閣老,只要掙脫寧家的樊籠,她嫁給誰都能過得很好,但...燕大人卻倚仗自己的權勢,身份,地位,欺負她,認為她合該承受您一切的壞....」

燕翎額頭綳得極緊,眼眶被午陽給刺痛。

這樣的話從蕭元朗嘴裡說出來,格外有衝擊力,戚無忌也好,淳安也罷,他們那一籮筐話加起來比不過蕭元朗一個字,燕翎喉嚨竄上一股血腥,背在身後的手,緩緩垂了下來。

他唇瓣褪去了血色,一個字都辯駁不出。

蕭元朗清潤的眼眯起,流露出以往沒有的幾分不甘,心痛,以及難過。

最後他又像是發泄過後的窮徒,露出釋然與懇切的神色,

「世子...」

他們在一輪輪不見烽煙的交鋒中,變化著對彼此的稱呼。

「寧晏幼時過得很不好,她沒有娘,一個人磕磕絆絆長大,父親冷待她,祖母厭惡她,家裡嬸嬸伯母哥哥姐姐合夥欺負她,她幼時所有喜歡的首飾,全部被人給搶走了,至今不還....」

蕭元朗每說一個字,眼眶紅了一分,「她一個人在豺狼環伺的狼窩裡長大,你想過,她有多麼難嗎,想過,她有多麼痛嗎?你可以不疼愛她,請千萬別傷害她....」

燕翎不知自己怎麼出的宮門,隻知一襲官服都忘了換,失魂落魄坐在官署區對面的酒樓,就這麼招來雲旭,修長的手指掐入桌縫裡,眼色猩紅,「去查,給我把寧家的事給查個底朝天,我要知道都是什麼人欺負了她,做了什麼可惡的事....」

蕭元朗的每一個字無限在他腦海盤旋,回放,深深嵌入他心底。

磕磕碰碰長大...

聽起來多麼簡單的幾個字,血一般地詮釋著她十六年的人生....他知道她以前大概過得不好,卻不知道到這樣的地步。

他在茶樓裡,從午陽明熾,坐到烏金西垂,心如同在油鍋裡滾過一遭,漸漸變得麻木,僵硬,腦子更是渾渾噩噩的,許久方慢慢起身,尋到知覺,又一步一步踏回燕家。

回到書房,換了一身月色的直裰,信步來到明熙堂,隱約聽到珠簾內傳來動聽的笑聲,

「也讓大小姐嘗一嘗被大姑姐與小姑子刁難的滋味....」

燕翎千瘡百孔的心再次被刺了一下,眼眶又紅了幾分,撩簾而開,那雙瀲灧無方的眼朝他怔怔望來,朝露般的眸子慢慢綻放出笑意,一點點陷入他心底。

時光流淌在她身上,也被染上幾分寧和。

是她太出色,讓別人忽略了她的難,她的苦,以為她本該這麼能幹這麼出眾。

這一瞬間門,他特別想帶她去一個地方,一個獨屬於他們的家。

稍稍收斂心緒,上下打量著寧晏的裝扮,她剛剛沐浴過,換了一身家常的杏色薄褙和一條馬面裙。

燕翎瞧著穩妥,便朝她伸手,

「來,我帶你出去玩。」

主僕二人還陷在被燕翎聽了牆角的擔憂中。

冷不防聽了這話,寧晏螓首往前一伸,吃驚道,「出去玩?去哪兒?」

夜裡帶她出去遊玩,是從未有過的事。

燕翎的眼眶有些猩紅,卻沒有給人害怕的感覺,寧晏覺得蹊蹺。

燕翎眉梢染了笑,徑直拉著她往外走,「去一個你會喜歡的地方。」

寧晏被他拉至外頭廊廡,方確信燕翎不是跟她開玩笑,太不可思議了,她腳步遲疑地跟了幾步,不習慣兩手空空出門,止步道,「等等,我得準備行囊,萬一需要什麼呢....」

燕翎眼神凝睇她,露出柔和,「放心,那裡什麼都有。」

繼續牽著她往前走,緊緊握著她溫軟的手,彷彿握住整個世界,這一刻燕翎心底信心滿滿的,帶著憧憬與渴望,到了明熙堂門口,他忽然提醒道,「哦,對了,今夜不回來了...」

寧晏一個趔趄,腳下踩空,往台階下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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