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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偏執丞相和離後》第92章 第92章
嘭嘭嘭,接二連三的響聲中,無數煙花在空中綻放,沉浮眼睛望著薑知意,快步穿過隨風散落的硝煙,來到露台近前。

她坐在一張寬大的軟椅上,披著鬥篷遮著蔽膝,脖子裡又圍一條密密的狐腋,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張粉白的臉,越發顯得可憐可愛。

沉浮不由自主彎下腰來,問道:「吃了飯不曾?」

轟,一顆煙花恰在此時點燃,掩住了他的語聲。沉浮抬頭,看見空中似有萬朵梨花同時綻放,銀光流動著點染在她眼眸中,而他便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的眼眸,從那裡,看見盛放的煙花。

這還是第一次,他陪她一道看煙花。

片刻後,銀光消散,薑知意低頭看他:「你方才說什麼?」

「我問你吃了飯不曾。」沉浮道。

語聲又被煙花聲掩住,這一次滿空中都是流動跳躍的圓點,紫瑩瑩的,彷彿無數葡萄在空中滾動,沉浮認得這個,宮裡年節下也經常放,喚作紫葡萄。

接著又是滿天星、十段錦、珍珠簾、金盆落月。煙花太盛,說話的聲音夾在其中模糊凌亂,沉浮索性不說了,隻默默站在薑知意身邊,她仰臉看著天上,他便從她眼中看一朵又一朵掠過的光影。

有爆竹炸碎的紅衣飄蕩著落下來,沾在她肩上,沉浮彎腰拈起,薑知意察覺到了,轉過臉來看,臉頰一低,拂過他的手背。

戰慄的感覺自手背點燃,眨眼燒到心上,沉浮有些捏不住那薄薄的碎屑,喑啞著聲音:「意意。」

煙花盛大的背景中,看見她水盈盈的眸子映著光看向他,無數眷戀懷念蜂擁著寄上來,沉浮極力平穩住激蕩的情緒:「你身上沾到了這個。」

嘭!一朵千葉蓮在空中綻開,緋色光暈映著她唇邊淡淡的笑,像初春剛解凍的冰面上開出大片鮮花:「你身上也有好多。」

沉浮怔怔地看著,忘了扔掉手中的碎屑,也忘了去撣身上的碎屑,只是怔怔地看著她。

她眉眼如畫,淡白梨花面揚起一點,小巧光潔的下巴,這是他那兩年裡時常看見的笑容,如今看來,卻是恍如隔世。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這麼對著她笑了。

那些藏在心裡的記憶,相處時他刻意忽略又牢牢記著的一切,像是突然按下了開關,一齊都湧了出來。她的笑她的香氣,她說話時輕緩的調子,她依偎在身邊柔軟的身體,還有無數個迷亂的夜裡,她縈繞在耳邊,斷續的呼吸。

沉浮想說點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怔仲之間,忽地聽見庭中此起彼伏的驚叫,餘光裡瞥見一條火線拖著彎曲的軌跡向跟前衝來。

是一枚地老鼠,小廝們放了幾個取樂,不想這一枚偏了方向,直直向她裙下衝來,沉浮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衝上前擋住薑知意,身體趴伏著,又拿捏著力度不要碰到她,低頭時看見那帶著火花的閃光月越來越近,沉浮重重一腳踩下去。

靴底有硝煙的氣味,火光明滅,灰色的煙霧騰起來,怕嗆到她,沉浮伸了手,虛虛籠在她鼻尖:「嗆人,你躲著點。」

指腹離她分明還有距離,心底卻已經騷動起來,彷彿觸到了她柔膩光滑的肌膚。

離得很近,庭中掛滿了各色彩燈,頭頂上又有煙花,是以薑知意清楚地看見了他的臉。濃眉重睫,雙瞳深黑,依舊是濃得化不開的容顏,但從前那種淡漠厭倦的神色不見了,他帶著恍惚帶著熱切,又極力剋製著,一隻手緊緊扣著椅背,能看見蒼白的皮膚上分外明顯的青色血管。

薑知意感覺到他暖熱的身體,撐著椅背遮住她,暖熱的手,籠在她鼻子跟前,烘得她臉頰都覺得熱,他的呼吸也是暖的,說話時有淡淡的白霧呼出來,近在咫尺,又飄忽迷離。

原來他,也並不只會冷淡。他也會改變吧。薑知意覺得局促,連忙向後讓了讓:「沒事。」

地老鼠在腳下徹底熄滅,沉浮維持著原有的姿勢又守了一會兒,聽見邊上林凝咳了一聲,這才如夢初醒般地分開。有些緊張,有些不自在,低頭撿起那枚地老鼠丟在邊上。

沒有人再說話,只有煙花爆竹一聲接著一聲炸響,間或有極遠的說笑聲,是門外大街上夜遊嬉戲的人群。

夜色更深了,冷氣寒浸浸地泛上來,沉浮看見角落裡結起白色的霜花,連忙幫她攏了攏蔽膝:「外頭冷,進屋去吧。」

爆竹聲喧鬧著,說話的聲音依舊聽不真切,薑知意不自覺地向前傾著身,看見沉浮腰彎得很低,湊上來在耳邊:「回屋裡吧,外頭冷。」

呼吸拂著耳朵,找不到確切位置的癢,薑知意偏開臉點了頭,扶著扶手想要站起,沉浮先一步扶住了她:「我來。」

這些天他天天過來陪她散步,這些事已經做得慣熟,扶著她慢慢起身,將蔽膝撤下放在椅子上,待她站定,這才邁步往前。露台並不高,向下只有兩個台階,階上鋪著防滑的紅氈,沉浮穩著步子,看見薑知意小幅度的抬著腳,向下走去。

肚子高高隆起,沉浮總有些錯覺,覺得她腿腳動時,膝蓋幾乎要蹭到肚子,下意識地扶緊了:「小心些。」

透過厚厚的冬衣,薑知意模糊感覺到他手心的溫度,嘭,又有煙花在頭頂綻開,這麼多年裡,這是他第一次,陪她看煙花。

原來是這般滋味。

越過中庭向內走去,煙花的聲音有片刻停歇,聽見他低低的說話:「你餓不餓?」

薑知意不餓,恍惚想起他來的時候彷彿問的也是這個,便道:「你吃了飯不曾?」

沉浮還不曾吃飯,原不想說出來給她添麻煩,話到嘴邊,鬼使神差又改了:「不曾。」

聽見她軟軟的回應:「廚房今晚不熄火,你吃點墊墊吧。」

吃的是餺飥,雍朝的風俗,所謂冬餛飩年餺飥,清雞湯煮了,連湯帶水吃下去,從裡到外都是暖的。沉浮很快吃完一碗,抬眼時看見薑知意看著外面出神,忙問道:「怎麼了?」

「也不知道阿爹跟哥哥今晚怎麼過的,」薑知意望著窗紙上不時變幻的色彩,想著遙遠的西州,「有沒有吃餺飥?」

千裡之外,坨坨草原。

薑雲滄拽開酒囊塞子,仰頭灌下一大口烈酒:「明日一早出發,橫穿角河,從背後突入右車王部,活捉金仲延!」

他孤軍突入,已經與西州斷絕了音信,然而前幾天襲擊坨坨王帳時從坨坨人口中得知,右車王率部攻打易安,金仲延便是嚮導,薑雲滄決定趁機偷襲右車王老巢,逼右車王回撤,活捉金仲延。

山體的陰影中,將士們沉默地做著手勢應答,偶爾有戰馬打個響鼻,卷在風聲裡,聽不見了。

夜色漆黑,風霜如刀,薑雲滄咕咚咕咚又灌下幾口烈酒:「今兒是什麼日子了?」

「除夕。」邊上傳來黃紀彥的回應,他靠著山石坐著,頜下長出了鬍子,已經有了軍中男兒的粗獷,「我每天都算著呢。」

他眺望著盛京的方向,帶著悠遠的笑:「也不知道這時候,阿姐她們是不是在吃餺飥。」

是啊,以往過年時他們都會回家,一家子團圓,吃一碗熱乎乎的餺飥。薑雲滄心中湧起柔情,除夕了,再有二十幾天,她就該生了。這一個多月他輾轉縱橫,將坨坨攪成了一鍋粥,王庭、左賢王部、南臣王部,坨坨幾股主要力量一一在他刀下撕碎,起初還記得斬首的人數,到後面已經不再記了,滿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早些解決掉坨坨人,早些回去,陪她。

將酒囊拋給黃紀彥,薑雲滄低著聲音:「解決掉右車王就回兵,與父帥合力,幹掉剩下的軍力!」

少則十天,多則十三四天,這一仗就能結束,回去時正好趕上陪她生產。這一次他下手極狠,幾乎殺光了坨坨一半少壯,至少一兩年裡西州會安穩和平,他也能放心留在她身邊,陪著她,陪著孩子。

雖然孩子的父親是那個可憎的沉浮,但只要是她的孩子,只要她喜歡,他會像對待親生一樣,好好養大這個孩子。

「好,」黑暗中傳來黃紀彥的回應,他也灌了一大口烈酒,「早些幹掉坨坨人,早些回去!」

二更近前,沉浮等著薑知意睡下,這才回了相府。

門前的橫街上正有儺戲經過,看戲的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轎子停在道邊暫避,沉浮出轎,站在路沿石上向府門前眺望。

他身量高,目光越過攢動的人群,很快看見相府門前的明瓦燈下空蕩蕩的,趙氏並不在那裡,胡成帶著人慌裡慌張四下亂擠,彷彿是在尋找趙氏。

沉浮穿過人群來到門前,胡成一抬頭看見了,急急說道:「剛剛儺戲過來時四下一擠,把老太太擠到人堆裡找不著了。」

趙氏有了年紀,若是擠到踩到難免傷筋動骨,丞相衛隊由龐泗帶著立刻四散尋找,沉浮站在台階最高處四下一望,隔著遠處戴著鍾馗面具的儺戲人,看見了趙氏深青的衣角。「在那裡。」

龐泗踩著牆頭追了過去,沉浮仰著頭,看見趙氏邊上人影一晃,一個戴著老翁儺面的朱衣男人鑽進了人群。

背影依稀有幾分眼熟,待要細看,人群一擠,早看不見了,沒多會兒龐泗幾個護著趙氏回來,小心翼翼解釋:「人太多了看不見,我想著往花池子邊上挪挪,結果讓他們擠到對過去了。」

她低著頭,局促不安,沉浮淡淡問道:「方才你旁邊那個戴儺面的,是誰?」

「沒有啊,我不認識,擠得我頭都暈了,誰知道旁邊是誰?」

鑼鼓聲漸漸遠離,儺戲往前面去了,沉浮低頭看著他,半晌:「回去吧。」

趙氏老老實實進門去了,沉浮叫過龐泗:「去找一個穿朱衣,戴老翁儺面的人。」

回到偏院時,各處打掃得乾乾淨淨,屋角的炭盆燒得正暖,衾枕被褥依舊是從前的舊物,這是他吩咐過的,這屋裡所有的東西只能洗,不能換。沉浮將貼身帶著的桑菊香囊和那方舊帕子都取出來放在枕邊,解衣躺下。

東西放了許多年,已經舊得狠了,衾枕間殘留的香味也不剩下什麼了,沉浮安靜地躺著,想著今夜她不經意向他流露的笑容,眼角不覺揚了起來,有這笑容,至少今夜,他能得一枕安眠。

翌日天不亮便起床離家,元日大朝會,照例是冗長繁雜,散朝時已經過午,沉浮乘著轎子往侯府去,聽著龐泗的回復:「昨夜戴老翁儺面穿朱衣的有四個,其中一個,是沈爵爺。」

沈義真。沉浮面色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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