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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偏執丞相和離後》第115章 第115章
夜色濃得看不見邊際,盛京城如同沉睡的臣獸,安靜地伏臥在天幕之下,巨獸的心臟處便是皇城,燈火依舊通明,無數暗湧蠢蠢欲動。

光祿寺的大廚房煙火繚繞,壽宴菜色從昨天就開始準備。禁軍盔甲鮮明,列隊走過安靜的宮道。各處宮門緊緊鎖閉,門吏徹夜不眠,等待晨鼓敲響,迎百官和命婦們入宮朝賀。

城外,京郊大營的士兵踏著夜色沉默地向盛京城進發,總兵匡彥全副盔甲按轡走在最前,他是顧太后的表兄,在新近的變動中才剛升任此職。

漆黑的前方突然有低沉語聲打破黑夜:「站住。」

這聲音匡彥超先前聽過,正想不起是誰,火把突然點亮,照出馬背上孤零零一個人,沉浮。

他頭臉上都有未曾癒合的傷口,看得出是新近受的傷,匡彥超大吃一驚:「沉浮?你不是死了嗎?」

沉浮展開手中黃絹聖旨。他早知道往嶺南流放的路上處處都是殺他的陷阱,他命龐泗和王琚留下護衛薑知意和念兒,他明面上隻帶著胡成出發,暗地裡還有謝洹的一支親衛沿途護衛。

一路上幾次遇險,到昭郡時更被押解的差役推下懸崖,而他趁機假死,令對手放鬆警惕,暗中回京調度。

「匡彥超聽旨。」沉浮開口,沉穩的調子一如往日,「著即免去匡彥超京營總兵之職,押送刑部,不得有誤。」

火把照耀下禦寶鮮明,黃絹上綉著的龍紋栩栩如生,但他只有一個人。匡彥超刷一聲抽出刀:「沉浮,你竟敢假傳聖旨!來人,立刻殺了他!」

身後跟著的侍衛應聲拔刀,冷光閃耀中,一刀卻將他劈下馬,血流下來模糊了視線,匡彥超氣還沒絕,嘶啞著聲音:「是你!」

侍衛扔掉頭盔,露出一張熟悉的臉,赫然是之前被罷職的總兵杜再思:「不錯,是我。」

手中刀再次落下,匡彥超氣絕身亡,他手下的死忠吼叫著衝出來廝殺,杜再思呼哨一聲,黑鴉鴉的隊伍中無數舊部應聲而動,不到兩刻鐘,便將亂兵全數斬殺。

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血腥味,沉浮撥馬回頭:「杜帥即刻與我入城護駕!」

這是一場從謝勿疑回京就啟動的陰謀,布局只怕更在十數年之前。先以周老太妃重病為借口回京,聯絡顧太后和李國臣等人,顧太后想廢掉謝洹,立親生兒子晉王為帝,李國臣這些逐漸被謝洹推到邊緣的高門舊族想重新回到權力的核心,三股勢力一拍即合。

周太妃死後謝勿疑留京,有了更充足的籌劃時間。朝廷派去監視謝勿疑的金仲延也早就被收買,成為計策上重要的一環。

之後薑雲滄滯留京中,顧炎調去西州,趁薑遂出城巡視故意落敗,致使薑遂被圍困,李國臣力主之下金仲延被派往西州救援,原本的計劃是利用坨坨人除掉薑遂,趁機佔據西州和易安,先拿到西邊的疆土和軍隊,沒想到薑遂看出破綻處處警惕,顧炎與金仲延沒能得手。

在此期間沉浮以白蘇為餌設下陷阱,挖出謝勿疑與李國臣等人利用前朝地道聯絡的內幕,搜出大批證據,只不過謝勿疑戒心極高,所有的文書信件留的都是金仲延的名字,因此最後落網的,是金仲延。

杜再思拍馬跟上:「沈相的傷要不要緊?是否歇一會兒?」

「無妨。」沉浮催馬向前,「速速入城!」

馬匹撒開四蹄在官道上賓士,沉浮望著模糊的遠山。山的另一邊,夜色裡看不見的地方就是當年的田莊,也不知她這會兒到了沒有?明天註定是浩劫動蕩的一天,田莊遠離皇城,又不在出京的路上,便是有亂兵逃竄,也不會往那邊去。他悄悄在裡面修建了可供躲避的密室,挖了往山裡去的暗道,又準備好足夠幾個月使用的食水,她和念兒在那邊是安全的。如果一切順利,叛亂平定後他去接他們母子回來,如果叛軍得逞,龐泗和王琚會送他們母子去千裡之外,他看好的落腳點。

「宮裡怎麼樣了?」杜再思低聲問道,「禁軍大半頭領如今都是顧家的人,我很擔心陛下。」

「薑侯在陛下身邊。」沉浮簡短說道。

雖然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金仲延,但他始終懷疑謝勿疑,顧炎的怪異舉動也讓他疑慮,追查之下發現,顧太后入宮之前就與謝勿疑相識,甚至顧太后在先太后去世後能登上繼後之位,也有謝勿疑暗中使力的原因。

謝勿疑是在與先帝奪嫡之時就布下了這許多棋局,奪嫡失敗後蟄伏易安等待時機,一朝捲土重來。

此後金仲延叛逃,薑雲滄大破坨坨後與薑遂返京,顧炎以受傷為借口獨自留下,掌控西州。期間他取血後昏迷不醒,唯獨這一步不在計算之中。

待薑氏父子入京後,湯鉞又以薑雲滄的身世為契機,一舉拉下他們,趁勢清洗軍中,將拱衛京師的京郊大營總兵換成匡彥超,拱衛皇城的禁軍各部統領換成顧氏和李氏子弟,使謝洹手中無兵可用。

又鼓動沈義真搶奪念兒,他因此與沈義真決裂出族,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罷相流放,按照謝勿疑的計劃他會死在流放路上,斷掉謝洹另一支手臂。

謝勿疑籌劃得很好,不過他提前一步,算到了他的籌劃,杜再思幾天之前就奉命潛入京郊大營聯絡舊部,薑遂明面上關押在禦史台獄,暗地裡一直聯絡禁軍中的舊部,為的都是趕在顧太后壽宴發難之際,揭破陰謀,平定叛亂。

杜再思鬆一口氣:「有薑侯在就穩了,禁軍一大半校尉都是薑侯帶出來的。」

正如京郊大營一大半尉官都是杜再思帶出來的一樣,將帥雖然重要,但尉官才是真正掌兵的人,謝洹暗中發下密旨,薑遂與杜再思帶著密旨與各個尉官聯絡,忠心的留下,附逆的斬殺,在謝勿疑沒覺察之前,兩處最重要的兵力都已回到謝洹手裡。

沉浮加上一鞭:「儘快入城,以防謝勿疑殘害百官和命婦。」

顧太后做壽是最好的時機,名正言順召官員和命婦入宮朝賀,若是兵變順利,有家眷在手裡捏著,官員們多半也得同意晉王登基,若是兵變失敗,有官員和命婦作為人質,起碼能順利逃脫。

杜再思罵道:「好歹毒的心腸!」

人馬快快向前,這一去,只有你死我活。決戰前夕,沉浮此刻的心思,全都是薑知意。這一切他不能讓她知道,他不能讓她憂慮擔心。他與薑家父子不約而同選擇瞞著她,他們出生入死,提著腦袋為謝洹效力,盡的是為人臣的本分,瞞著她,是想讓她平安喜樂,不必卷進這複雜骯髒的爭鬥。

她會平安的,他把手中所有的人都留給了她,如果他失敗,那些人會護送她出京,她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生活,和念兒一起。

而他,謀臣之首,叛軍最大的對手,必定會死。他死了,她會想他嗎?

漆黑的眼望著漆黑的夜,沉浮盼著她想她,又盼著她不想。想念一個人而不可得的滋味太痛苦了,他嘗了這麼多年,他捨不得她再嘗。

讓她忘了他吧,在遙遠的他鄉,好好活下去。

也許她還會成親吧。會是薑雲滄嗎?他武藝純熟,活下來的機會比他大得多。或者黃紀彥?他們青梅竹馬,她總是一聲聲叫著阿彥。

嘴裡全都是酸苦的滋味,然而,只要她平安喜樂就好。只要她好,就好。

「沈相,」前路有斥候飛馬迎上,「賀壽提前了,官員和命婦已經開始入宮。」

提前了,也許謝勿疑覺察到了異樣。沉浮壓下纏綿的情思:「加快入城。」

再看一眼田莊的方向,催馬向前路奔去。

天色依舊灰暗,薑知意跟著隊伍飛快地向莊子裡走去,一路上猜測了許多情況,試探著問道:「今天躲出來,是為了我父親的事,還是城裡有事?」

「城裡有事。」龐泗道。他引著隊伍從小路往莊子後面去,「鄉君請往這邊走。」

城裡有事,那就可能所有人都受連累?薑知意急急問道:「黃鄉君那邊通知了嗎?她有沒有地方躲?」

「通知了,有地方。」龐泗停住步子,「到了。」

眼前是廢棄的穀倉,在莊子邊角上,挨著後山,從外面看很破舊,進門後才發現乾淨整潔,床帳桌椅等物俱都齊全,不知沉浮什麼時候收拾的。

原本的地窖也改成了密室,龐泗打開一道暗門:「若是情況有變,從這裡能去山裡。」

山裡那麼大,無論是躲是逃,一時半會兒都抓不到,沉浮想得很周全。時局每天都在變,龐泗卻能準確的選在今天帶她走,是不是沉浮在暗中指揮?他沒事了?薑知意心怦怦跳著:「你家大人回來了?」

「沒有,這些都是大人出京之前安排好的。」龐泗道。

滿懷的希望再次落空,薑知意慢慢坐下,林凝勸道:「收拾收拾你先睡會兒吧,兩天沒合眼了。」

龐泗等人退出外面警戒,屋裡安靜得很,薑知意昏昏沉沉睡著了,林凝守在床前怎麼也睡不著。

她也記得這個莊子,當年薑嘉宜病情突然加重,她情急之下送了薑知意到這裡躲避衝剋……那件事成了她心裡永遠過不去的坎,雖然後悔,但道歉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如今重回故地,心情複雜極了。

薑知意隻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外頭透進來亮白的光,天大亮了。爬上穀倉邊的矮坡往城中看,隔得太遠,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動靜,放眼望去,四周鄉野寂靜,這裡真如世外桃源,獨立於危機四伏的盛京城外。

太陽越升越高,鳥啼蟲鳴,漸漸熱鬧起來,薑知意看見城中的方向濃煙滾滾,龐泗哨探完消息趕回來:「鄉君快進去躲躲吧,城裡打起來了。」

雖然早有防備,此時仍舊心驚:「出了什麼事?」

「岐王叛亂,要擁立晉王為帝,入宮朝賀的官員和命婦都被扣押了,」龐泗領著人護著她往穀倉裡跑,緊緊鎖上了門,「京郊大營趕來救駕,進不去城門正在打,宮裡聽說已經跟叛軍打起來了。」

薑知意聽著,看見龐泗欲言又止,忙問道:「怎麼?」

「我聽見士兵裡有人說,大人好像回來了。」

熱淚一下子湧出來,薑知意顫著聲音:「真的?」

「我就聽見了一句,剛想去問又打起來找不著了,」龐泗道,「我留了一個人在城中打聽,鄉君再等等。」

薑知意用力點頭。不會有錯,他回來了,一定是他回來了!她就知道他不會有事,如果他有事,她一定能感覺到,眼下她並沒有那種感覺,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歡喜憂懼,摻雜著強烈的思念,薑知意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衝出去找到沉浮,親眼看見他平安無事,可她不能,外面兵荒馬亂,他費心費力安排她在這裡,她須得照顧好孩子,照顧或自己。

緊緊抱著念兒,喃喃低語:「好孩子,你阿爹沒事,你阿爹要回來了,我們一起求菩薩保佑你阿爹。」

城門下,箭矢如同飛蝗一般密密設下,杜再思提槍撥開一支流矢:「要強攻嗎?從西邊上去,那邊兵力最弱。」

強攻可以,然而無論京營還是守城的廂軍,都是大雍男兒,同袍手足,何苦自相殘殺?沉浮抬頭看看天色,時間差不多了:「再等等。」

女牆上,守備顧蘭江正督促著士兵放箭,突然聽見身後一陣喧嚷,急急回頭,就見一彪人馬從城裡箭也似地沖了過來,為首的人殺退城樓下阻攔的士兵,一躍跳上樓梯,顧蘭江情知有變,連忙率領侍衛上前阻攔,就見那人按著欄杆三兩下跳到最上面來,竟是黃紀彥。

顧蘭江吃了一驚:「是你?!」

這些薑遂的親朋故舊近來抓的抓免的免,昨天更是加派了人手把各家宅第都圍得水泄不通,黃紀彥怎麼跑出來的?顧蘭江來不及多想,喝令手下:「拿下這個叛逆!」

黃紀彥一刀劈翻一個上前的兵士,高喊道:「叛賊謝勿疑、李國臣已經伏誅,顧氏逆黨全數被擒,我奉旨誅殺顧蘭江,擋我者死!」

謝勿疑死了?顧蘭江心驚肉跳,抬眼望著遠處的宮城,濃煙滾滾,到底也不知誰輸誰贏,難道真的敗了?

他驚疑不定,手下的部眾更是慌張,原本要上前拿人的也都不敢動,黃紀彥趁勢又道:「陛下有旨,隻殺賊首顧蘭江,其他人既往不咎!若有助我殺賊者,論功行賞!」

城外喊殺聲震天,京營的士兵架著雲梯正在攻城,城內有更多人往門樓前跑,看起來都是黃紀彥帶來的人,顧蘭江正慌張時,幾個部下突然舞刀殺了過來,顧蘭江連忙抵擋,邊上黃紀彥一躍而起,手中刀當頭劈下,鮮血噴濺中黃紀彥高喊道:「逆賊顧蘭江已經伏誅,開城門!」

轟隆!巨大的城門從中打開,京營士兵簇擁著沉浮和杜再思往裡去,黃紀彥迎面攔住:「侯爺已經接管禁軍,我出來時謝勿疑往西邊跑了,太后和晉王還在宮裡。」

看來京中的叛亂差不多結束了,剩下的就是西州那邊。沉浮點點頭,黃紀彥四下一望,問道:「怎麼不見雲哥?」

他昨天接到謝洹的密旨,召他勤王護駕,龐泗手下的人又幫著轉移了黃家老小,昨夜他奔波大半夜與一乾忠心謝洹的舊臣聯絡,到今天為止其他人基本都見到了,唯獨沒見到薑雲滄。

沉浮拍馬往內走:「他去了西州。」

黃紀彥吃了一驚,怪不得薑雲滄入獄後就沒了消息,原來如此。

京營人馬一半進城平亂,一半留在城外鎮守,順帶緝拿逃走的叛軍殘部,正在紛亂時,突然有急促的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喊聲夾雜在馬蹄聲中:「阿彥!」

黃紀彥急急回頭,城門外煙塵滾滾,一隊人馬飛快地奔到了城門前,為首的人身材高大,肩寬背闊,不是薑雲滄又是誰?

拍馬迎出去,還沒開口先已經大笑起來:「雲哥回來了!」

「回來了,」薑雲滄濃眉斜飛,順手將馬背上捆著的人向他扔過來,「接著!」

黃紀彥連忙躲閃,啪,那人重重摔在他身前,鼻青臉腫,氣息奄奄,卻是顧炎。

薑雲滄笑道:「這廝不經打,幾拳下去就半死不活了。」

那天沉浮放他出獄,帶著謝洹的密旨星夜趕回西州,薑雲滄既熟悉西州各處防務,又熟悉地形地勢,輕易而舉混進城裡,拿著密旨聯絡舊部,擒獲顧炎。

又逼著顧炎叫開了易安城門,將謝勿疑的岐王府一網打盡。這些天裡他將兩處各級官吏清查了幾遍,凡是有嫌疑統統帶走緝捕,又命心腹部將分別鎮守兩地,他則押解這些人回京復命。薑雲滄拍馬往城裡去,問道:「父帥怎麼樣了?」

「侯爺在陛下身邊護駕。」黃紀彥道。

薑雲滄第二個便問薑知意:「意意呢?」

沉浮從隊伍最前面迎過來,壓低了聲音:「在城外躲避。」

薑雲滄臉色一變:「你怎麼不親身守著她?兵荒馬亂的如何是好?」

他撥馬就要出城,沉浮叫住:「回來!」

薑雲滄沒有停,沉浮催馬跟上:「到處都是亂兵,你這時候過去,豈不是給那些人引路?」

薑雲滄冷冷看他,沉浮低聲道:「那處極安全,除了我的丞相衛隊沒人知道,等一切平定,我與你一道接她回來。當務之急是儘快抓住謝勿疑,杜絕後患。」

薑雲滄停頓片刻,一言不發調頭入城,沉浮緊緊跟上,黃紀彥跟在最後,從前那些疑惑處,此時全都想得明白。

薑雲滄不是她哥哥,薑雲滄攔下來他的信,薑雲滄待她,比眼珠子還要珍貴。原來,如此。

慈寧宮中,禁軍簇擁著謝洹,薑遂按劍守在邊上,顧太后緊緊摟著晉王,步步後退。

「謝勿疑已經從景明門逃了,」謝洹依舊是往日裡溫和的語調,卻字字誅心,「他本來可以帶太后和王弟一起走,可他根本沒有這個打算。」

顧太后臉上失掉了最後一點血色,謝洹不緊不慢說著:「顧氏子弟多已伏誅,王弟將來如何,就看太后今日怎麼選。」

晉王哇一聲哭了起來,顧太后再也支撐不住,頹然坐倒:「皇帝想問什麼?」

「謝勿疑要往哪裡逃?」

「他說萬一出事就回易安,不過我也不知道,」顧太后慘笑,謝勿疑原話說的是,帶她和晉王一起回易安,「他從來沒對我說過實話,從來沒有。」

謝洹點點頭:「往西追。」

景明門外,謝勿疑驅趕著作為人質的官員,一路向西跑去。易安是他經營多年的根基,顧炎還在西州,只要能回去,還有機會。

「王爺不好了!」哨探的人跑過來,慌張得帽子都丟了,「薑雲滄押著顧炎回來了!」

謝勿疑超逸的神色終於變了。西州看來已經完了,只怕易安也保不住,西邊不能去,他得另找出路。

眼下最要緊的是逃出京城。驅趕著官員飛快地往前走,有侍衛迎上來,低聲道:「發現了白蘇留下的記號,往東邊城郊去了。」

謝勿疑思忖片刻:「兵分兩路,一路往西,一路往北,引開追兵。」

他則帶著親衛往東邊城郊去,白蘇一向極有心計,就連沉浮幾次親自下手都沒能要得了她的性命,她留下的記號既然是往那裡去,多半有安全出城的法門。喚過衛隊副:「你先帶人沿途哨探一遍。」

過午之後,城中各處濃煙俱都熄滅,護衛帶回來了最新消息:「城中叛亂平定,侯爺平安,大人平安,正與薑將軍一道來迎夫人和鄉君。」

薑知意怔怔地聽著,耳朵裡塞滿了笑聲,輕羅、小善還有陳媽媽的,她們笑得如此歡暢,引得念兒也笑起來,就連一向不苟言笑的林凝也在笑著說話:「把東西收拾起來,準備回家吧。」

回家吧,父親和哥哥回來了,沉浮回來了,如今她也要,回家了。

薑知意笑起來,聽見旁邊哎喲一聲,輕羅不小心被糧囷上的竹篾劃到了,右手小指上一道血痕。

薑知意忙要去翻藥箱:「撒點止血粉包一下。」

「沒事,劃得不深,一會兒就好了。」輕羅笑著吮了一下,急急忙忙又收拾起來,「要回家去了呢!」

要回家了,父親平安,哥哥平安。他也平安。要回家去了。

卻突然有護衛跑進來:「龐頭兒,有亂兵往這邊來!」

龐泗急忙跳上樹梢望過去,一隊人馬正從遠處往這邊來,少說也有上百人,衛隊只有二三十個,如果打起來,多半要吃虧。龐泗當即吩咐:「帶鄉君她們去地窖!」

屋裡有走動的聲響,很快所有人都躲了進去,龐泗盯著遠處,這處田莊離京郊大營不很遠,亂兵逃命的話未必會往這邊來,然而再看下去,那隊人一路追著,徑直往田莊這邊奔來了。

不好,竟像是知道門路的。

龐泗立刻叫過王琚:「你去引開他們,我帶鄉君往山裡撤!」

王琚帶著人去了,龐泗留下一人清理屋裡住過人的痕跡,自己打開暗道:「先往山裡撤!」

薑知意被護衛前後簇擁著,抱著念兒鑽了進去。心裡緊張到了極點。怎麼會有亂兵往這裡來?這邊並不是出京的路途,難道是沖著她?

長長的地道終於走到了盡頭,出口在山谷中,春來樹木繁茂,密密的枝葉擋住視線,外面的動靜一點兒也看不見,薑知意急急走著,山谷口處突然有人大叫:「來人呀,薑家的女眷都在山裡!」

女子的聲音,甜而脆,回聲久久不散,外面的追兵聽見了,不多時兵器碰撞和廝殺的聲音便近了許多,那隊亂兵正往這邊殺過來,龐泗急急分派著人任務,薑知意在匆忙中回頭,看見山谷入口處晃過陌生的軍服和一張張猙獰的臉。

亂兵很多,而他們這邊,只有十幾個護衛和一眾女眷。

「快跑,快!」龐泗在催。

薑知意飛快地跑著,喊殺聲越來越近,身邊的護衛越來越少,餘光裡瞥見龐泗被十幾個亂兵死死纏住,身邊最後一個護衛也衝上去迎敵,薑知意跑到了山腳下,一邊是進山的路,一邊是密密的樹林,耳邊傳來林凝低低的語聲:「你往樹林躲著,我引開他們。」

薑知意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她一把推進了樹林,林凝往山道上跑去了,最後一句話傳了過來:「意意,這些年裡,對不起。」

薑知意最後一眼看見她奔跑的背影,陳媽媽跟著,一邊跑一邊喊,引著亂兵往山道去了,薑知意往樹林裡跑著,低聲安慰懷裡的念兒,往樹木茂盛處躲藏。

碧綠的枝葉晃過臉頰,當年的情形劃過眼前。她和長姐在笑,她們手拉手往湖邊去了。侯府花園裡原本有一個湖,滿月似的,九曲縈迴的步廊通到湖心亭子裡,那時候是冬天,湖上結著冰,明亮得像面鏡子,照出她和長姐的模樣。

她們趴在迴廊邊緣,伸手去摸那些冰,欄杆卻突然斷了。

她們都掉下去,冰凍得不結實,破了,母親飛跑過來一把抓住的,是她。

她只是濕了腿和腳,長姐整個人沒進冰冷刺骨的湖水裡,救出來後高燒幾天傷了肺,從此落下了再難治癒的病根。

母親就是從那時開始疏遠她的。薑知意緊緊抱著念兒。這些年裡她反覆思量,漸漸明白了母親的心境。母親在自責,怪自己為什麼隻救起了一個女兒,害另一個女兒染上無法治癒的絕症。母親太痛苦了,唯有疏遠她,極力彌補長姐,才能稍稍平靜。

她不怪母親,她也願意母親先救起來的,是長姐。她也願用一切換長姐回來。

身後有腳步聲,輕羅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我聽見姑爺和小侯爺的聲音,他們找過來了,姑娘別怕!」

薑知意凝神聽時,果然有雜遝的馬蹄聲,薑雲滄喊得很大聲:「意意!」

「姑娘,把小少爺給我抱著吧,」輕羅伸手,「姑娘歇歇,再等一會兒外頭安全了,咱們就出去。」

薑知意正要遞過繈褓,突然看見她的右手小指,白皙纖長,肌膚潤澤,可方才在穀倉裡,她分明剛剛劃傷了小指。

她不是輕羅。

薑知意不動聲色往後退著,手掩在繈褓底下往袖子裡摸,那裡藏著一把匕首,是她帶著防身用的。

「姑娘怎麼了?」「輕羅」覺察到了,緊緊跟上來,「小少爺我來抱吧。」

薑知意摸到了匕首柄,然而她還抱著念兒,如何才能不傷到念兒?

手腕上一緊,「輕羅」抓住了她,笑著:「姑娘在躲什麼。」

她手裡有刀,移上來抵住薑知意的喉嚨,笑得依然甜美:「姑娘這是怎麼了?我只是想幫著抱抱小少爺。」

另一隻手掏出她袖子裡的匕首扔掉,薑知意緊緊抱著念兒:「你是誰?」

「你是怎麼認出我的?奇怪,之前我扮好了,連沉浮都認不出來。」「輕羅」笑著,往臉上一抹。

薑知意看見了一張久違的臉,白蘇。

「在侯府藏了這麼多天,終於讓我找到了姐姐的去處。」白蘇還在笑,「我沒有惡意,也不想傷人,隻想請姐姐陪著我走一程。」

薑知意明白了,她要用她做人質,逃出京城。

樹林外有急促的腳步聲,薑雲滄還在叫她,白蘇輕言細語:「姐姐千萬別出聲呀,咱們還得等一個人,等到了,咱們一起走。」

薑知意覺得,她說起那人時,聲音軟得出奇。是誰?「若是你現在停手,我可以向哥哥求情,饒你不死。」

白蘇彎彎眼睛,像隻調皮的貓:「我多半是要死的,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冰涼的匕首壓在喉嚨上,白蘇推著她往密林深處去,薑雲滄的喊聲越來越遠,薑知意雙手藏在繈褓下,悄悄把隨身帶的東西扔出去,玉佩、帕子、念兒的手套、腳套、玩具,越往深處越安靜,唯有她和白蘇的腳步聲踩在草地上,沙沙的聲響。

薑知意卻突然有強烈的,心悸的感覺,她聞到了桑菊香囊清冽的香氣,沉浮就在附近。忽地停住步子:「停。」

白蘇回頭:「姐姐怎麼了?」

「孩子尿了,得換尿布。」薑知意低眼,從懷裡掏出一片細棉縫成的尿布,「要是不換就會哭,你不想引來我哥哥吧?」

「不想。」白蘇笑起來,「姐姐快點呀,這裡太危險了。」

薑知意解開繈褓,扯下念兒的尿布,餘光瞥見白蘇背後的大樹後伸出一隻手,向她擺了擺。

是沉浮。

四周安靜得很,並沒有看見其他人,薑知意慢慢收拾著尿布。

她得吸引住白蘇的注意力,好讓沉浮從背後偷襲。

扔掉舊尿片,慢慢將新的墊進去,白蘇卻突然道:「別動。」

薑知意抬頭,看見她似笑非笑的眼:「姐姐大概不知道,我鼻子也靈得很,這氣味有點熟悉呢。」

她一把奪過念兒,匕首移下去:「姐姐太聰明,太不好對付,不如用這孩子為質……」

薑知意來不及多想,撲下去用身體來擋,餘光瞥見沉浮飛盪起來的衣角,他一把推開了她,合身撲上,牢牢護住念兒。

噗,白蘇的匕首正正扎在他後心上,薑知意眼前一黑:「浮光!」

白蘇臉上的笑變成了懊惱,用力拔出了匕首。

血花隨著刀刃噴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綺麗的弧線,薑知意看見沉浮雙臂死死將念兒護在懷裡,抬頭向她笑:「念兒沒事,別怕。」

溫暖乾淨的笑容,一如八年之前。

薑知意聽見喊殺聲,看見許多士兵衝過來,薑雲滄在最前面,白蘇在跑,又被他的長刀劈倒,有人摟住了她,是林凝,薑知意只是怔怔地看著沉浮。

他身子佝僂著,成一個守護的姿態,牢牢護著念兒,念兒也在看他,黑溜溜的眼睛裡映出父親的模樣。

「意意,」沉浮在喚她,身子慢慢往下溜,「念兒我護住了。」

「浮光!」薑知意撲過去摟住了他,「浮光!」

「意意……」沉浮向她笑,黝黑眸子裡光影細碎,跟著閉上了。

薑知意身前有濕熱的感覺,是他的血。浮光。薑知意喃喃念了一句,昏暈過去。

長草細風,人來了又走,不久後這片樹林重又歸於沉寂。

半個時辰後。

謝勿疑循著記號找了過來。沉沉的目光看過四周,落在白蘇的屍體上:「原來你想用薑知意為質,糊塗。」

薑知意固然有用,但沉浮與薑雲滄都太愛護她,動了她太容易出差錯。若早知道白蘇是這個打算,他就不會過來這一趟。

慢慢走到近前,袍角突然被拉住了,白蘇睜開了眼睛:「王爺。」

謝勿疑居高臨下瞧著她:「你還能支持嗎?」

「不能。」白蘇斷斷續續說著,血沫子從嘴裡冒出來,「我傷得太重。」

一個小瓶放在她手邊,謝勿疑彎了腰,語氣依舊是溫和:「情勢太急,我得走了,你自己治傷,到時候來找我。」

找你,可我怎麼找得著你。白蘇笑著,餘光裡瞥見他身後的親衛握著出鞘的刀。是了,她知道的太多,他如今要逃,必是要殺了她才能放心。他從來都是這麼樣的人。

白蘇笑,聲音輕得很:「王爺,方才我聽見沉浮說了句話……」

聲音太低聽不清,謝勿疑不得不低下頭湊到她嘴邊,卻突然被她摟住了脖子,她冰涼的唇貼上來,謝勿疑心中一凜,白蘇死死咬住了他的嘴唇。

嘴唇咬破了,唇齒相擁,看起來是最親密的舉止,謝勿疑卻知道有多危險,她的血全都是毒。

謝勿疑毫不猶豫,手起刀落,白蘇只是死死咬住,血還在向他嘴裡渡,這一吻,致命,纏綿。

逐漸消失的意識慢慢放映著多年前的情形。幽閉的暗室,身上滿布著凌虐的傷,莊明又帶了新的男人進來,她從地獄裡抬頭,看見了謝勿疑。他救了她。

甚至,還讓她親手殺了莊明。

她做了他試巫葯的葯人。毒性發作要死的時候她想著他,活了下來。他是她的神,她什麼都肯為他做,便是死,也絕不會背叛他。

可她又那麼清楚地知道,他只是利用她。他對誰都是這樣,所有人在他眼中都不過是任他驅策的螻蟻。眼下,螻蟻要死了,螻蟻要帶著神明,一起。

風還在吹著,謝勿疑亂刀斬斷白蘇,終於脫身,踉踉蹌蹌跑了出去。

***

薑知意在半途中蘇醒,睜開眼時,沒看到沉浮:「沉浮呢,他怎麼樣了?」

林凝握著她的手:「在旁邊車上,你別急,大夫已經給他包紮過了。」

話沒說完,薑知意跳下了車,她看見了沉浮,在另一輛車子裡,被大夫扶著側臥,上身衣服解開,前心後背都裹著傷。

他的眼睛緊緊閉著,還沒醒來,薑知意衝過去,握住他冰涼的手。

「意意,」薑雲滄跳下馬扶住她,「回車裡去吧,你太累了。」

薑知意眼睛看著沉浮,搖著頭。她等了他那麼久,相逢卻只有匆匆一瞥,短短幾句話。她不會再離開他,她會一直守著他,等他醒來。

握緊他的手,看見他手腕上深刻的刀痕,他前心也有傷在滲血,可那柄匕首分明沒有刺穿心臟,為什麼他會有這麼多傷?

想哭,眼睛乾澀到了極點,薑知意跟著車子,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薑雲滄又跟著她。蒼涼的情緒滿布胸臆。她的眼中只有沉浮,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在得知身世的那一剎那他就決定,離開她。他是坨坨孽種,永遠清洗不掉的汙點,他不能連累她。他只要遠遠望著她,看她平安喜樂就好。眼下,她的全部喜樂,都是沉浮。

薑雲滄順著她的目光,看過沉浮的傷:「你生念兒的時候難?婲產血崩,沉浮放幹了心頭血給你喝,那些,不是鹿血。」

「你是因為中毒,白蘇在落子湯裡下的毒,沉浮吃了巫葯做了葯人,用心頭血醫好了你。」

「月子裡他沒來,因為他快死了,那些人給他輸血,才慢慢活過來。」

薑雲滄慢慢說著,扶著薑知意的手感覺到了她的顫抖,她在哭,眼睛紅著,鼻子紅著,在大街上,在那麼多認識不認識的人面前,她哭了。

哭得那麼傷心,哭得他都想落淚。他從來不捨得讓她哭。可她總為了那個該死的沉浮,一次次哭泣。

他可真是蠢,做什麼濫好人。為什麼要幫沉浮說出真相。他不是從來都最厭憎沉浮麽。薑雲滄心裡蒼涼到了極點。那些熾熱的情意他永遠不會再說。他會離開,回西州。他會在最遠的地方遙望著她,想念著她,他永遠不會告訴她自己的心意。

他可真是可笑,一個坨坨種,做了雍朝人,又為雍朝殺了那麼多坨坨人。他那樣愛著一個姑娘,卻永遠不能對她說哪怕一個字。

車子慢慢走著,薑雲滄沉默地跟著,再抬頭時看見清平侯府高高的門樓,他們到家了。

「哥,」薑知意喑啞的聲音,低低喚著他,「讓他在家裡養傷吧,他那邊沒人照料。」

薑雲滄看著她,慢慢點了點頭。

沉浮的病榻設在薑知意房中,夜來念兒睡在床裡,薑知意睡在外側扶著沉浮,讓他保持側臥,不壓到傷口,一家三口,第一次一起過夜。

薑知意徹夜未眠,每次聽見沉浮的呼吸有細微變化時都立刻起來查看,可沉浮始終沒有醒。

一天,兩天,時間一天天過去,有時候沉浮會發燒,有時候會無意識地說幾句話,更多的時候只是躺著,睡著。

薑知意想,他太累了,身體太疲憊了,他殫精竭慮,承受著身體和精神的雙副重擔,他該歇歇了。

可她那麼盼著他醒,盼著他漆黑的眼睛看著她,盼著他微微翹起嘴唇,溫暖乾淨的笑容。

第三天夜裡,沉浮還沒有醒。薑知意守著孤燈扶著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見了沉浮,他坐在石桌前,轉過頭看她,他在笑,輕輕喚她意意。

薑知意緊緊握住他的手,他還在喚意意,一聲一聲,越來越清楚。

薑知意猛然睜開了眼。

對上沉浮幽深的雙眼,他醒了。燭焰搖動,為他蒼白的臉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他握著她的手:「意意。」

有熱熱的淚從眼角落下,薑知意俯低身子貼近他:「浮光。」

邊上呼吸淺淺,念兒輕輕打著鼾,沉浮還在喚她:「意意。」

「我在。」薑知意哽咽著,撫他的臉,撫他的發,撫他清臞堅執的輪廓,將他的模樣刻在心上。

夜,安靜得很,他的語聲輕柔,清晰:「意意,回來吧,我們重新來過。」

薑知意含著淚,垂著眼睫,默默看他。

熟悉的恐懼又再襲來,沉浮緊緊握住她:「意意。」

她慢慢貼近,香甜的氣息盈滿懷抱,她柔軟的唇湊在他耳邊,甚至蹭到了他的耳廓,激起他無盡的顫慄。沉浮緊張地等待著。

燭心爆出燈花,念兒在夢裡笑了,沉浮感覺到薑知意的唇微微張開,有暖熱的氣息鑽進他耳朵裡。

他聽見,她嗯了一聲。

「回來吧。」

「嗯。」

「我們重新來過。」

「嗯。」

(正文完結)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撒花花~

明天休息一天,後天開始更新番外,純甜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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