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吳天真和胖子作勢下船，張啟靈鬆了口氣，裝作自然地繼續向前走。

黑眼鏡的話對他確實造成了影響。

……得到小哥的身體特性之後，他的壽命也變得悠長，在穹窿銀城的時候他已經在那百年洪流的沖刷下深刻的理解到了這一點，但是出於一些他不願細想的原因，他一直刻意忽略這件事。

他和黑眼鏡不同，黑眼鏡已經在這世間流浪了漫長的時間，在人際關係這方面看得很豁達。

對他們來說，世間的人都彷彿是朝生夢死的蜉蝣，短暫的轟轟烈烈後就是猝然而逝，留下來給他們的只是漫長而絕望的回憶。

張啟靈突然意識到，現在的他，不會再成為任何人的歸人，而只能在一段又一段的人生中重複地扮演一個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過客。

不知不覺中，吳天真和胖子好像已經成了他在這個世界的落腳之地。他就像是一個被丟進陌生世界的遊魂，靠著這兩個人的牽扯才不至於迷失。

他在這裏的職責是什麼，他的方向和前路在哪裏，如果有一天吳天真和胖子真的死去……他的歸途又怎會存在？

到那時，也許他會成為一個徒勞地在渡口等著已沉沒船隻的水手，會成為在黃昏時刻奢望黑夜和白天能夠交融的癡心者，會成為一個祈求遙遠光年外的神秘星辰能路過地球上空的傻子。

也可能他只是繼續行走在世間，等著遇到下一個吳天真，或者下一個胖子。

……怪物。

張啟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被系統改造成了一個怪物。

一個……註定被獨自遺落在光陰背面，強大無匹，卻連家的方向都找不到的怪物。

從未正式面對的問題突然被擺在眼前，就好像是枯木下的青苔突然被翻出來暴曬，陰暗腐朽的氣息隨之縈繞而起，帶著即將走入絕境的無奈和感傷瀰漫開來。

張啟靈試圖從小哥的記憶裡找到面對這種情況的解決辦法，但翻來找去，目之所及的只是一片空茫，就彷彿是一張白紙，雖然乾淨，但也滿溢孤獨。

……間接性失憶。

就好像是一台定期格盤的電腦，那些曾經的熱血沸騰，曾經的心靈相通，曾經的肝膽相照，曾經的生死與共……無論是悲傷、快樂、幸福、憤怒，都好像是一串沒有情感的數據一樣被一鍵刪除了。

這種在世間摸索著一遍又一遍尋找記憶的人生太過痛苦，張啟靈只是深入記憶，已經感受到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但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遺忘分離記憶的捷徑？

他們死了，他忘了，從此就好像他們從未相遇過一樣，皆大歡喜。

……皆大歡喜，嗎。

根本不是的。

「喂，啞巴！」黑眼鏡的聲音突然傳來。張啟靈隻感到手腕兒一緊，死死扣住宮殿外柱的手已經被黑眼鏡抓住生生按了下去。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不知不覺間使力過大，此時手指正傳來隱隱疼痛。

黑眼鏡實在是很疑惑了，他不理解為什麼張啟靈會因為這種事，情緒波動至此。

倒不是黑眼鏡他心如鐵石無情無義，主要是他一直以為張啟靈和他一樣，是已經在世界上孤獨跋涉許久的蒼老靈魂。

見慣世間生死，又怎會因為短暫的情誼而如此動容？

「你——」

「小哥！」卻是吳天真和胖子終於追了上來。

吳天真此時臉上一派開朗，看上去就好像剛剛那個執拗地想要一個答案的人不是他一般。

胖子也什麼都沒提，只是在那裏嗷嗷地抱怨張啟靈居然不等他，說什麼等回去要剝奪一天小張第一個挑選動物雪糕的權利。

兩個人笑嘻嘻的，就好像那些可能會讓他們生疏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就好像張啟靈剛剛那一時的迴避根本不存在。

張啟靈在駕駛艙出來時本是不知道再如何面對兩人，那一瞬間他是真的產生了此番之後就此分離的想法。

但是沒想到，他剛剛才猶豫著掙扎著在三人之間劃出的淺淺溝渠，轉眼之間就被吳天真和胖子越過。

他們不僅越了過來，還表現出一副根本沒看到那溝渠存在的樣子，樂呵呵地站在他面前，腳下隨意幾下，掀起的土甚至將那溝渠填平了。

「小哥兒～」胖子彷彿看不到張啟靈的眼神迴避，一下攬了過來，嘴裏喊著莫名帶著兒化音的稱呼，大大咧咧的樣子一如既往。

「這剛剛胖爺我光顧著製裁那些觸手怪了，都沒仔細看看這個啥玩意兒仙島的。」

「你不得帶兄弟我仔細遊覽一下？這導遊乾好了胖爺我可是大大有賞，回去後立刻恢復你第一個選雪糕的高端地位～」

「對啊對啊！」吳天真見狀立刻跟上，急不可耐地直接推著兩個人走，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有黑眼鏡在的）危險之地，「我也想看看瀛洲長什麼樣子，小哥你就帶我們一起逛逛吧！」

張啟靈：……

他不知怎麼的，居然拒絕不了。這兩個人的臂膀在這一刻甚至堅韌過精鋼鐵鏈，讓他無法抗拒。

黑眼鏡在旁邊嘖嘖稱奇地看著啞巴莫名其妙地被挾持走，這一下子好像張啟靈又將那些東西拋之腦後了。

他剛抬了一下腳想要跟上去，卻突然看到吳天真猛地回頭給了他一個想要充滿威脅但是用力過猛反而顯得搞笑的「恐怖」表情，一時間哭笑不得，於是放緩腳步，慢吞吞地吊在後面。

……不得不說，他甚至一時產生了點兒覺得這樣也不錯的幻覺。

可憐哦，想他黑爺一直是個天大的好人，今天可真是枉做反派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