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他聽到了什麼聲音。

一首有些暗黑意味的童謠，這是人偶對於這個世界，最初的印象。

「膽小鬼，貪吃鬼，搗蛋鬼，愛哭鬼？

你到底是哪隻鬼？

不，你是討厭鬼！

言不由衷的討厭鬼，喜歡說謊的討厭鬼。

不被人喜歡的討厭鬼！

……

鬼呀鬼呀來抓我~鬼呀鬼呀來抓我~」

他像個破布娃娃一樣被扔在廢棄大樓的角落裏，在孩子們的拍手和歌聲中緩緩睜開眼睛，身體卻如同生鏽般，完全無法動彈。

廢棄傢具堆疊在一起，沙發佈套將他遮擋得嚴嚴實實，孩子們沒有發現平時嬉戲的場所裡竟然有一個和真人差不多大小的人偶。

被格式化的他心智如同初生的嬰兒，懵懂地聽著不遠處孩童玩鬧的聲音，也吸收著周圍所有的信息和知識。

很快，人偶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孩子們的語言。

——「鬼」是個壞傢夥，會去抓其他人。

人偶從孩子們的遊戲中發現了這個規律。

然而很快他又發現，扮演「鬼」的孩子似乎總是那一個，每當「鬼」輸掉遊戲，都會被其他孩子合夥欺負，有的時候是被搶走零花錢，有的時候是挨打。

壞傢夥的確應該受到懲罰，可是這個孩子是壞孩子嗎？

記憶空白的人偶少年無法理解，明明這個孩子並沒有做壞事，為什麼有人總是熱衷於讓他成為面目可憎的「鬼」？

不知過去多久，人偶發現自己竟然能動了。

他行動有些遲緩，非人的關節結構隱藏在寬大的衣袖之下，但他確實可以坐起來，也能夠在外面行走了。

人偶搖搖晃晃地站起，像蹣跚學步的稚童般邁出第一步，卻沒有掌握好平衡，撲通一聲摔了個大馬趴，整張臉都拍在地面上。

他灰頭土臉地慢慢爬起來，小心翼翼把垂掛在胸前的金羽塞進衣領裡，然後再次邁開腳步。

不知道跌倒過多少次，他終於學會了走路和奔跑。

人偶開心地在廢棄大樓裡到處亂跑，赤腳的他還在垃圾堆裡撿到一雙別人扔掉不要的木屐。

——人類似乎都是要穿鞋子的。

木屐踏出輕快的噠噠聲，和清脆鈴鐺聲相映成趣，嚇跑了一群偽裝成裝修工人的犯罪分子。

白天，當孩子們再次來到大樓裡玩耍時，人偶偷偷藏了起來，暗中觀察他們——或者說，觀察那個扮鬼的孩子。

他終於發現，「鬼」總是抓不到其他孩子，是因為那些孩子不遵守遊戲規則。

人偶有些生氣，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胸口灼熱的怒火。

他想讓「鬼」把所有壞孩子都抓住。

沒錯，他想明白了，鬼並不全都是壞傢夥，讓孩子變成鬼的人才是最壞的。

人偶少年像一縷輕飄飄的風，悄無聲息地走到「鬼」的身邊，牽起他的手，小聲說出其他人的位置。

第一次贏得遊戲勝利，那個孩子興高采烈地摘下蒙眼的布條，卻十分失落地發現，提醒他的小哥哥已然消失不見。

人偶躲了起來。

他下意識覺得不能讓孩子看到這樣的自己，因為他和他們不太一樣。

他的關節是球形的，皮膚顏色比普通人白很多，身體也冷冰冰的。

而那個孩子的手心是暖的。

之後這些孩子又來過幾次，每次人偶都用同樣的方式幫「鬼」抓人。

他身體上與人類截然不同的關節似乎變得和之前不太一樣了，雖然造物的痕跡並沒有完全消失，卻慢慢變得更加像人類的肢體。

只是每次捉迷藏結束，他還是躲著不肯見人。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人偶少年渴望與人做朋友，卻又從心底裡拒絕結緣，就彷彿他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面臨分離。

也許是背叛，也許是死別。

這兩者對他來說似乎沒什麼分別。

直到其他孩子開始覺得沒趣，換了其他方法欺負「鬼」，他終於忍無可忍地站了出來。

昏暗的廢棄大樓裡忽然出現一個美麗的不似凡人的少年，孩子們直接被嚇破了膽，大喊著「有鬼啊」然後一鬨而散。

——多奇怪啊，逼著別人做鬼的人，卻深深懼怕著鬼。

人偶看著他們消失在視線裡，緊張地不敢回頭。

身後這個孩子會不會發現我並非人類？

他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害怕我，逃離我嗎？

「小哥哥，」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之前就是你在幫我吧？」

人偶遲疑著點了下後腦杓。

「太謝謝你啦！」孩子跳起來，話音充滿喜悅：「我終於見到你了，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所以不願意見我呢！」

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人偶怔愣地回過頭，看到孩子在朝他笑。

「我知道你肯定是人啦！看，我能握住你的手哦~」

——我是……人？

倏然間，一滴眼淚從人偶的臉上滑下，儘管他並不知道這淚水因何而落。

再後來，孩子偶爾會來大樓裡和人偶說說話，或者給他帶一些吃的東西。

都是甜膩膩的食物，有些粘牙，他擔心自己的牙齒不夠結實，會被甜食粘掉，所以不太喜歡，但又不肯掃孩子的興，隻好強迫自己吃下去。

孩子的話很多，總會問出一些人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問題，比如——「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住在這裏？」「你的家人呢？」

面對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人偶總是沉默以對，不過孩子似乎並不在意對方回不回答，他總是很快被其他事物或者話題吸引走注意力，然後忘記之前問過什麼。

日子就這樣慢悠悠地過著。

直到這一天，那群犯罪分子的回歸打破了人偶的平靜生活。

人偶從火海中救下孩子，目送著他被人救走，又慢慢地走回自己最初睜眼的地方。

經歷過這樣可怕的事，那個孩子不會再來找他了吧？

接下來他又能去哪裏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場面看著十分眼熟，他忽然覺得很疲憊，於是閉上了雙眼。

人偶也會覺得累嗎？

他不知道，只是覺得這樣睡過去再也不醒來，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然而不等灼熱的火焰吞沒一切，有個少女忽然出現，她踩著光走到他面前，緊緊拉住他的手。

「終於找到你了。」

她的臉頰蹭到了灰塵，發梢也被火焰燎焦，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眉宇間的焦慮被撫平，眼眸也瞬間亮起來。

她的手也是暖的，也比那個小孩子更有力量。

原來她是專門為他而來的。

這一刻，人偶忽然改變了想法。

他不明前塵，不知過往，但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是跟著她走。

走出劫火，走到外面，代被遺忘的自己看看這個繁華人間。

·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請問您認識我嗎？」

少年問出這句話時，飛鳥未來露出十分複雜的神情。

面對如此有禮貌的散兵，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味兒。

就像吃餃子忘倒醋，吃包子沒剝蒜，拉麵裏面少了叉燒和海苔，飯糰裡的小梅乾被摳走了。

——散兵的記憶和嘴一

起私奔了是吧？

她臉上微小的神情變化被對方注意到了。

少女的眼眸裡不帶惡意，但也說不上善意，有審視和警惕，又像是透過他看到了什麼可憐的東西。

——所以她的確認識我，而且跟我的關係不太好，甚至……或許有點討厭我？

懵懂卻生性敏感的人偶這樣想著。

——而且她剛剛罵得好凶哦。

他有點委屈，又有點不解。

明明討厭，卻還要伸出手；明明害怕得要命，卻堅持穿過高空，從火海裡把他帶出來；明明嘴上在罵他，卻用充滿擔心的目光注視著他。

既喜歡又討厭，人類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又口是心非的生物嗎？

人偶想著，在心裏使勁搖了搖頭。

他提醒自己以後不要做這樣的人。

「所以您的確是認識我的。」人偶少年可憐巴巴地看著少女：「請您告訴我，我是誰？」

飛鳥未來想了想，道：「你從前的名字有很多，不過都是過去式了，你自己也不想再要那些名字。」

「原來是這樣……」人偶少年若有所思道：「看來我以前做過很多壞事。」

他垂下眼眸，語氣沉重又乖巧：「對不起哦。」

雖然還不知道自己做過什麼，但做錯了就是要道歉的。

飛鳥未來陷入沉默。

她沒辦法否認，但面對著失去記憶白紙一樣的散兵，所有想罵他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糾結片刻，飛鳥未來煩惱地抓住自己的頭髮。

為什麼他這麼有禮貌啊！快跟她互懟啊！他這樣自己都不忍心開嘲諷啦！

人偶少年歪了歪頭：「既然之前的名字都不要了，現在的我叫什麼呢？」

飛鳥未來再次陷入沉默。

她在遊戲裡給散兵取的新名字是「漂亮老婆」，這是可以說的嗎？

像是看懂了少女的為難，散兵期期艾艾地注視著她，十分善解人意道：「那你再給我取一個吧。」

飛鳥未來遲疑片刻，腦子裏冒出了一點惡作劇的想法，緩慢地點了點頭：「這倒也行，我給你幾個新名字，你自己選擇吧。」

她用手機打出幾個名字：

【崩崩小圓帽，轟轟雷大炮，七彩陽光秘密主，初號機，試作雷神】

人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