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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裳血哀》第一章 自知之死
「人是無法永生的,無法永生……死亡終將降臨,哪怕天涯海角,哪怕逆天改命,依然無處可逃。」

暮暮朝朝,朝朝暮暮,不知從何時起,晉安街的街邊,無論風雨,總會坐著個邋遢的長發老人,輕聲呢喃著這句話。

可他不像是研究著生命那種高深問題的哲學家,也不像是那些乞求施捨的乞丐,更像是某個受了極大打擊後離家出走的流浪漢,更像是某個剛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

對他有點了解或是見過他一面兩面的人都會在到路口前遠遠望他一眼,然後很識趣地繞開他。為什麼呢?因為只要有人走近他,他便會停下呢喃,轉過頭,用很誠懇地語氣問,「抱歉打擾您了,可以問個路嗎?」

「死老頭滾開點,臟死了,別靠近我。」「你就沒點自知之明嗎?臭死了,噁心死了。」「老子沒空!很介意!很煩別煩我了!」……

因為他衣著破爛,頭髮亂糟糟臉上髒兮兮的,身上還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自然而然給人一種「特別」的感覺,所以他總會收到這樣的回復。

但他沒有想像地那樣神傷,也沒有不被尊重後的那種憤怒,而是依舊溫文爾雅,彷彿那根本不是在罵自己一樣,然後很誠懇地一次次重複。

「抱歉打擾您了,可以問個路嗎?」

「抱歉打擾您了,可以問個路嗎?」

……

「問路?你要去哪?」

有人是真好奇,或許是想了解他的故事,有人只是嫌他煩了。

「墳墓。」

那個回答像是觸發他下一句的關鍵,只要他們問出那句,他便會雙眼一亮,回答的毫無厘頭。

「墓地?」

有人是真疑惑,有人只是不耐煩。

「墳墓。」

這時,他會十分堅定的重複一遍。

「去幹嘛?」

於是他們撇了撇嘴,問。

「埋葬自己。」

埋葬?

是了,他講的該是土葬的墳墓。

屬於他的那個時代只有亂葬。

只要是塊地,哪裏都可以是墳墓。

「現在叫墓地,而且流行火化。」

如今人潮洶湧,時代更迭。

土葬,已經成為過去與古板。

火化,骨灰盒墓碑就是歸宿。

「火化。是長眠地獄。」

「墳墓。才能活過來。」

「戰士。要埋進土裏。」

他有些倔強,堅持著自己的想法,甚至瘋狂地揮舞起手臂,一下下劈落,彷彿手中真舉著柄戰士的刀。

於是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瘋了。都縮起了脖子,離他遠遠的,然後,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他。

再後來,眾人司空見慣了,路過時,有些還要嘲笑上幾句,還會模仿著他的語氣呢喃,預判著他要說的下一句話,以他為樂。

而他雖被嘲弄,但卻不知,依舊在那個街角呢喃,重複,拖著疲憊的身軀在街上搖搖晃晃,像那墓地裡的孤魂野鬼漫無目的地遊盪。

直到某一天,夕陽斜照的餘暉下,一個手握淡黃菊花的少年信步走進他,似是來自遠方的貴客。

「為什麼覺得自己要死呢?凡夫俗子、中庸之師、仁義之士、千古一帝、世人皆求永生,隻恨一輩子太短,想要完成的事太多,你又為何要求死,尋找墳墓呢?」

逆著光的少年眼神清澈而精彩,對老人不是厭惡也不是輕蔑,而是敬佩,是仰慕,他問了個從沒人問的問題,處處散發著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

「自知。」

是老人遲暮時都會有的那莫名預感身體透支的感覺嗎?還是僅僅是老人對死亡的嚮往呢?畢竟,都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老人也沒能遇到那個帶他找到墳墓的人,也沒死在街邊。

從他口中吐出的詞就像他這人一樣,永遠難以理解。

「你不怕死嗎?」

「死亡並不可怕,比死更可怕的是孤獨地活著和不被牽掛地死去,這廣闊的世界如果只剩下你我,那不會覺得無聊嗎?我厭倦了自己的生活,知道自己可能永遠也過不上希望的生活,所以想死,所以不怕死。」

「那又為什麼覺得自己會活呢?因為這個世界會在你死後重新變得有趣起來?……還是你能夠不再孤獨,被人牽掛?」少年十分認真地盯著老人。

講真,少年不覺得是他瘋。

瘋的該是這個病態的世界。

崩潰,悲傷,脆弱,疲憊,這個世界到處都有失魂落魄的人,他們都掉入過自我厭惡無能狂怒的漩渦,只是他們爬了出來,披上了偽裝,隱藏著,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生活著。

「他們需要我活,我就得活,只要我的生命還未熄滅,心跳還未停止。」老人的眼裏閃過一絲滄桑,「路在我的腳下,路的後面萬家燈火,前方是需要我照亮的茫茫白霧。」

他的話語有些無力,有些困頓,像是個辛苦忙活了一天,很困很想睡,只要一碰枕頭就能睡的人,但他還沒幹完要乾的事,所以只能強撐著不睡,繼續乾。

這個世界就是那麼殘酷,人人都不是輕裝上陣,人人都被壓的喘不過氣,宿命讓他們身不由己,命運讓他們暈頭轉向,生死讓他們天各一方,孤獨讓他們無能為力,金錢與勢力則是最後的稻草。

那稻草其實一直都在頭頂,隨時準備壓垮他們,只是他們一直都有希望,所以他們看不見,而當失去一些東西,失去一切,在最最絕望的時候,在那個時刻,突然的意識到時,那稻草便鋪天蓋地地壓下。

有些無奈,卻又只能有些無奈。

「你叫什麼名字?「熾盛的光落下,自由的風吹拂,淡黃的菊變得燦黃,花枝招展,少年沉默良久,綻放出一抹笑顏,又一次問了別人沒問的問題。

兩人同樣的毫無厘頭。

「我……叫……什麼?童……王……陳……還是秦?過去太久了……就連我也……記不得了。」老人抬起了手,那雙手上佈滿條條槍繭,他靜靜沉思了一會,旋即抱起了頭,眉頭緊鎖,低聲呢喃。

真是讓人窒息的感覺呀。

明明什麼都沒忘記……曾經落魄與輝煌的一幕幕就在腦海,明明什麼都記得……就連只有一面之緣的人的名字都能道出,但卻忘了自己叫什麼……努力想要記起什麼,卻又什麼都記不起,眼睜睜看著自己清醒的迷茫。

真正的死亡,從來都是遺忘開始,那對生活已經失了興趣的人呀,那就連對死都不再畏懼的人呀,那忙碌一生後該葬進墓裡的人呀,在他們漸漸忘記自己之後,也漸漸忘了自己。

「那你埋進墳墓後寫什麼名字?」

老人微微一顫,恐懼從他的體內,透過毛孔,肆無忌憚地發泄了出來,他似也望見那一幕的窘迫——戎馬一生,在追逐自由的路上倒在了那無人的暗巷之中,荒涼,寂靜,淒冷,留下的只有無名的碑。

旋即,他抬起頭,想說什麼,眼裏閃爍著微弱的光,卻發現少年直面著他,那雙瞳中跳動著莫名的熾熱……自己的身子裏……似乎也有什麼……要隨之燃起,有些熟悉的感覺,似曾相識。

靈魂之海波濤洶湧,彷彿要追溯前世今生,那是一個夢,一個無比真實的夢,夢裏,他只是一個船夫,管著一片名為忘川的海,每天無非是撐船送客,直到那天,他將少年送往彼岸,少年與他船上結拜……

突然……他那勾著的瘦骨嶙峋地身子猛地拉直,他倔強地站起身來,邁步走向少年,光下的影子不斷拉長,不斷高大,與光下少年的影子相交,哪怕步履蹣跚,卻也威風凜凜。

「不用名字,我的存在就是空白。」老人那倔強的側臉也落進光照,黃黑黃黑的,並不燦爛,卻似將逝的落日般難追,「空白是不需要任何人記得的,那是我應有的懲罰。」

巨人哪怕跌倒,也會用強光迎接黑暗。因為那是他們所背負的命運,是羈絆,是無法逃離的使命。

少年那熾熱的目光閃過一絲空洞。

「那他們該怎麼找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是……他們都還需要光,需要巨人引導,所以身為巨人的你還不能倒下。」

這時代的黎明就要來了,但在黎明之前,總是最深的黑暗。

這一切都還未塵埃落定,這個世界不能灰濛濛的。寒涼的夜風裏,需要光,哪怕只是忽明忽暗地燃燒著。每一束光的存在都需要傾盡一切去抓。

「真正需要我時,他們會不留餘力地找我,哪怕隔絕萬水千山。」他的嗓子有些沙啞,那連珠的解釋沒能說出口,像是被什麼堵塞住。

他孤僻,沒有朋友,或者說他的朋友都已經成為巨人,埋葬在那個時代,這使他感到孤獨,沒有聆聽者,脆弱的靈魂無處安放,一次次受傷,但他不自私,所以總願一次次挺身而出,換不來自由。

終於,他累了,光亮漸漸消失,黑暗佔據整個身心,他真的挺困的,挺想睡個好覺,不想想那些不開心的事,連著說不出的失落與悲傷,一同躺進墳墓裡。

讓人絕望,讓人崩潰的理由只需要一根稻草,想站起來的時候卻需要破碎的心無數次自愈,他的傷口太多太深,若再不休息便可能是一位巨人的永逝,所以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須臾,他也要休息。

「你需要被需要。」少年輕聲低喃。

「你才是現在他們所需要。」他抬起頭,又看了看少年,嗤鼻警告,「同樣自知的瘋子。」

向前,向前,他們突然開始走了起來,沿著路不斷向前走去,穿梭在零落的老城區,沉寂在醉生夢死裡,全然遺忘了現實的洪流。

「你們兩個不要命了?快滾開!快滾開!」一輛裝滿鋼管的卡車駛來,車上的司機滿臉恐懼,他的身體不斷顫抖著,他大聲斥責,像是一隻野獸一樣嘶吼,發出了悲嚎。

滴嗒,滴嗒……秒針滴答滴答地聲音不知從何響起,每一聲都足夠清晰,他們眼中那龐大的數字在跳動,在閃爍中銳減,只是片刻,便清為零數,每一個0都血淋淋地,像是死神將要落下的雙臂。

但這一次,誰都沒有躲,兩人竭力繃緊身體,沖似的撞了上去,根本就對抗不了那強大的衝擊力,除了忍受呼呲呼呲的風聲,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露出一個慷慨赴義的笑,那樣體面些。

風在旋轉,旋轉,像海浪,像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海浪,裹挾著兩人的屍體沉入海底。

自知的老人,臉上帶著微笑。

自知的瘋子,一步步走向懸崖。

一個終於找到了埋葬的墳墓。

一個把自己永遠留在了崖底。

那生命的扁舟走到了海的盡頭。

……

「逃走嗎?逃去哪裏呢?」

「身為巨人,作出決定,到縱身一躍,再到自由落體,每一步都很難,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耐心,但自始至終你都很確定,死不了的,所以我們無處可逃。」

老城區,一棟舊樓的樓頂,一位躺著的少年緩緩站起身子,露出的樣貌赫然便是剛與老人一同赴死的少年,只是更加蒼白了些……

他背過手,迎著風,行走。

手中淡黃的菊已有黃土陪伴。

自知的人從來沒有樂趣,似乎是時代的選擇,他們生來就是為了生存,賜予他們莫名的,與生俱來的天賦,眼裏有著一串很長的數字。

荒唐的數字代表著剩下的生命,無論做什麼事時都會跳動,跳動前的數字減去跳動後的結果,就是所想完成這件事需要耗費的時間。

甚至就連死亡,他們都能清晰地看見,只要在那個數字為零時,避開,避開這一刻可能發生的一切,他們就能避開死亡,直至那個數字開始重新跳動。

而這種能力帶來的只有壽命,他們無法去追尋自己所想的,因為時間在他們的眼中跳動,除了安分,一切都是浪費時間。

時代的洪流落下,生命岌岌可危,時代沒有巨人,他們就是巨人,一次次用眼中的數字探索生命。

他們精疲力盡,卻又無處宣洩。

外面是讓人絕望的黑暗時代。

除了風沙,他們還將迎來暴雨。

……

晉安街的街邊,那個長發的老人不知去向,沒有了他的呢喃,整條街難得的安靜了起來。

一切回歸原樣,卻又像是失去了靈魂,沒有了原來的喧囂,有些人空落了起來,彷彿已經將老人的存在視為習慣。

有人說,老人是清醒了,因為從來沒有人能帶他找到墓地,找到通往死的道路,一切墓地,都不是他心中所嚮往的墓地,一切死亡,都不是他所想的那個死亡。

有人說,老人已經死了,因為他早就感受到身體的衰退,力不從心,預見了自己不久後的死亡,所以才會想找墳墓,無需再經歷那些苦痛,早些解脫,死在某個悄無聲息的角落裏。

有人說,老人是回家了,因為那天日落,他看見了少年,老人無親無故,整日站在街角,他似乎沒有家,像無根的落葉,而那少年就是他的家人,帶他回家,落葉歸根。

而警局裏,一人兩警排排坐。

那人正是肇事逃逸的卡車司機,他低著頭,默默看著潔白的地面,眼裏不斷湧出悔恨的晶瑩,他的嘴唇微動,輕聲重複著那三個字——「對不起「。

他撞死了兩個人,老人,少年。

兩位以為是玩笑的警察本嬉笑的面容不斷收斂,不斷收斂,變得嚴肅,嚴肅,最後,正襟危坐,毛骨悚然。

監控中,那條路上沒有任何存在,急馳而過的馬路上,一片空白,只見卡車司機探出頭,神色惶恐,似乎真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東西。

而那位老人的存在,似乎也只是在他們的記憶中,他們從未了解過那位老人姓什麼,名什麼,家住何處,甚至每日幾點,如何來到晉安街,每日幾點,如何離開晉安街,他們都一無所知,無從知曉。

他的存在似乎真是一片空白,憑空出現在街邊,憑空消失在街邊,不知何處而來,又不知何處而去。

真相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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