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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第十七章 陽歌鈞天 04
不歸山的晨鐘在卯正時分敲響了。沉厚洪亮的鐘聲從天極峰上遠遠地送出去,直震得群嵐千呼萬喝。

晨鐘一共敲了九下,無數白衣弟子從分佈在山上各處的凈舍裡湧出來,朝著卻月台的方向彙集而去。他們從不同的方向趕來,又在山道上匯成一股,腳步雜遝卻秩序井然,遠遠望去,如同一條白蛇附著暗玉色的山壁蜿蜒而上。

此次奉詔上山進學的各世家子弟也在這個隊伍當中。他們一共來了四十二人,最小的只有十幾歲,最年長的已過而立。他們並不正式拜入不歸山一派,只是適蒙天恩在山上修行,修行期滿即便下山,因此被稱為「旒生」。這些旒生每七人被劃成一組,分別由一名道士做督學,不論父輩官階身份,食宿用度悉與山上眾弟子一致。每日卯時,聽得晨鐘敲響,便需隨眾人一起前往卻月台參加早課,早課的內容便是誦讀道家經典。用過早飯後,再由各自的督學帶去不同的地點傳授武藝。

萬川被分配到了一位姓谷的道士手下,十分慶幸的是,他沒有跟葛雄分在一個組裡。剛開始時,萬川對山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可是很快便覺得十分無趣。早上鐘聲一響,不管多困都得爬起來,而每日誦讀的那些經文比天書還枯燥晦澀。一日三餐都是粗茶淡飯,到了晚上,早早便要回凈舍睡覺。這樣的日子,對於那些從小錦衣玉食,成日鬥雞走狗的世家子弟來說簡直如同坐牢,所以沒過幾天,四十多名旒生們便已是怨聲載道。

這天晚上,萬川躺在凈舍的榻上,橫豎睡不著。晚飯他隻吃了一碗稀粥加半個饅頭,這時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聽見同住的人輕輕打著鼾,於是躡手躡腳地下了地,隨手披件衣服就走出了凈舍。

此時屋外夜朗氣清,萬川抬頭往空中一看,只見群星璀璨皓月當空,胸中不禁為之一暢。可是腹中轆轆飢腸,咕嚕聲大作,當下無心欣賞美景,拔步便往夥房走去。距離此處最近的夥房也有四五裡的山路,萬川跟著其他師兄弟們出早課的時候在路上見過。他便想,平日裡的夥食就寡淡的很,此刻早已過了飯點,夥房裡只怕也沒什麼可吃的,少不得看著有些什麼殘羹冷炙湊合湊合。沒成想等他氣喘籲籲來到夥房門口時,發現兩扇門居然用一把巨大的鎖頭嚴嚴實實地鎖著。順著小窗再往裡一瞧,只看見成堆成堆的柴火,別說殘羹冷炙,連鍋碗瓢盆都沒有。萬川隻道夥房裡就該有吃的,豈料偏偏這個夥房被用來做了柴房,隻堆柴,不做飯。

萬川又餓又氣,一腳踹在門上。那夥房的門雖是木頭,偏生堅硬異常,萬川這一腳下去儘是為撒心中之氣,豈不用力過猛。於是門被踹得「哐啷」一聲,他被疼得「哎呦」一聲,雙方兩敗俱傷,誰也沒落下好處。

萬川抱著腳連連叫痛,看見月光將自己狼狽躥跳的影子投在了地上,於是抬起頭,又望見了天上那輪清瑩皎潔的滿月。他想起自己在家之時,過的是何等飫甘饜肥的日子,從小到大又何曾知道過什麼是「餓」?如今竟背井離鄉,跑到這山窩裡日日清湯寡水,餐餐淡飯黃齏,思慮及此,委屈之情登時漫上了心頭。又想自己離家數月,父母和姐姐必定牽腸掛肚,上回寫的那封家書儘是一味的報喜不報憂,本意是教他們放心,如今他們是放了心,卻哪裡知道川兒獨自一人在這裡受的這些苦楚。想著想著,不禁眼淚都流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陣嘻嘻的笑聲突然在身後響起。萬川猛一回頭,卻什麼人也沒見到。那笑聲初時極克制,如同被悶在掌心裡。可萬川這一回頭,反而讓那笑聲放肆起來。萬川不曾想到深更半夜竟然還有旁人在此,直嚇得汗毛倒樹,忙擦了眼淚厲聲喝問道:「誰?!」

笑聲停下了,從夥房院裡的榆樹後繞出一名少年。萬川借著月光去看那少年的臉,驚道:「是你?」

此人與萬川一般年紀,也是旒生。只是他被分在另外一個組裡,與萬川隻照過面,卻從沒說過話。萬川曾聽他在入泮禮上說過,他是塞北戍邊守將,寧海將軍賀沖的兒子,名叫賀鈞天。萬川幼時就常聽父親說,塞北邊境氣候惡劣,戍邊的將士們常年餐風沐雨臥雪眠霜,又要時刻防禦胡虜們的侵犯滋擾,生活條件極為艱苦。賀沖將軍乃是世家出身,本可以憑藉祖上的戰功留守京畿,然而他卻放棄榮華富貴主動請兵戍邊,而且一守便是十幾年。萬川心中早已對賀將軍其人敬佩無已,入泮時聽鈞天介紹自己的家世不免心頭一震,立時便有心結交。只是連日來瑣事繁多,絲毫不得空閑,不料今日竟在這裡遇上。

「上官兄既是肚子餓了,隻一味跟那門較勁有什麼用?」

萬川見那鈞天隻瞅著自己嘿嘿地笑,既不寒暄也不見禮,又聽他一番快人快語毫不婉轉。便想,他雖在王城出生,但很小就被父親帶去了塞北,一個自幼見慣了長河落日的人,性情之中果然自帶一股豪氣,因此也並不見怪,轉而笑了笑,抱拳一揖,寒暄道:「原來是賀公子——」

「上官兄不必客氣,」鈞天朗聲打斷他,「你叫我鈞天就行了。」

萬川點頭稱是,邊說:「那你也別叫我『上官兄』了,我叫上官萬川,你就——」

「我知道!」鈞天語速很快遞截住了他的話,「我叫你萬川!」

萬川從小被教育要談吐雅緻,慢條斯理,所以頗難適應這種口角生風的語速,隻得笑著又點了點頭。他見對方暫時還沒有開口的意思,遂見縫插針趕著說道:「賀……」沒想到一啟口便又來了文縐縐的那一套,於是忙把「公子」二字咽了回去,改口叫了聲「鈞天」接下去又說:「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睡不著啊。」鈞天大喇喇地說。萬川見他身上穿的是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白色直裰,那是旒生們的統一裝束。可不知為何,萬川覺得這身衣服他穿起來顯得十分彆扭,或許甲胄披掛才更適合他。接著又聽他說道:「我原想在院子裡隨便走走,沒想到看見你也從屋子裡出來了。我以為你也是睡不著,剛想去找你說話,卻見你轉頭往山下走。我瞧著有趣,便一路跟著,原來是餓了,跑到夥房找吃的來了。」他說著又哈哈笑起來,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餓得哭鼻子的人。」

萬川從小到大沒在外人面前掉過眼淚,此時被他一語揭穿,神情甚是尷尬,嘴巴張了幾張,終究是無可辯駁。沒想到鈞天對他的反應視而不見,卻自顧自地從懷裡掏出一物,遞到萬川面前。萬川借著月光看去,見是一個拳頭大小又用蠟紙包得嚴嚴實實的硬物。

萬川遲疑著,沒有伸手去接。

鈞天將那包東西硬往他手裡面一塞,命令道:「吃!」

萬川將厚厚的蠟紙一層層拆開,一股膻味立刻飄了出來,原來是一塊風乾發黑了的氂牛肉。他大驚失色,忙道:「你這是……你怎麼會……」

鈞天頗為得意地一擺手,對萬川的支支吾吾顯然缺乏耐心。他以為萬川那一驚是贊他本事大,在禁食葷腥的不歸山上竟還能變戲法似的變出塊牛肉來,於是更加眉飛色舞地放起了連珠炮:「塞北行軍一連幾天吃不上飯,全靠這東西充饑。作戰時糧食運起來費事,哎,塞北那地方也沒啥糧食,所以將士們人人身上都背上一包。你別看它黑乎乎不大不小的一坨,特別抵飽,比你吃一筐菜幫子還有用。」說著,又十分熱情地幫萬川撕下來一塊,送到他嘴邊,催促道:「你快嘗嘗,我特意大老遠背過來的。」

萬川早已涎水四溢,可是不歸山上禁食葷腥,這是他們第一天上山就被三令五申過的。於是他隻好強咽口水,將牛肉重新包起來還給鈞天,說:「……山上有規矩,我還是不吃了。」

鈞天先是一怔,又掃興似的「哼」了一聲,然後將撕下來的牛肉放進自己嘴裡大咀大嚼起來,一面說:「你們這兒的人規矩怎麼恁的多?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萬川聽他一口一個「你們這兒的人」,心想,他本來也是中原人,只是從小生活在塞北,如今倒把他鄉當故鄉了。這也罷了,只是既然現在又回了中原,若是對禮儀和規矩一無所知,日後難免要吃虧。於是萬川順著他的話,好言勸道:「咱們這兒有句話叫『入鄉隨俗』,既然咱們現下客居於此,那麼主人定下的規矩自當遵守才是。」

鈞天見他態度謙抑,出言相勸實是一片好心,本來咽下牛肉之後還有一番高論要發表,可此時也不好沖犯對方,只是嘿嘿一笑,問:「那你到底餓是不餓?」

萬川的肚子非常適時地咕嚕嚕又叫了一聲,這一聲甚是響亮,似是忙不迭地回應了鈞天的問話。兩人同時一愣,然後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鈞天說:「他不歸山的規矩約束的自然是不歸山的弟子,咱們什麼時候成不歸山的弟子啦?再說,禁食葷腥的本意是有助他們道家修行,須得長期堅持才見益處,可是幾個月後咱們就下山啦,到時候還不是該吃吃該喝喝,何必現在白白苦了自己?」

萬川聽他說得好像有幾分道理,但仔細一想又像是狡辯。正想出言反駁,可是肚子不爭氣地一聲比一聲叫得更響,加上鈞天又從旁連番引誘,於是萬川便故作為難說:「那我就嘗一小塊?」說著撕了一條下來放在口中細細咀嚼。這一口非同小可,多日不知肉味的舌頭甫一觸到此等鮮香,口中登時如同發了洪水一般。於是嘗了一塊又是一塊,三嘗兩嘗竟將整整一大坨氂牛肉都送進了肚子裡。

「怎麼樣,好吃吧?」鈞天在一旁看得直樂,「早知道你胃口這麼好,我就多帶幾塊出來了。」

萬川嘴裡此時已被牛肉佔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好一邊點頭一邊豎大拇指以視稱讚。他心道,想來這是塞北行軍時的習慣,否則誰夜裡出來散步還背著塊牛肉。不過也虧得他隨身帶著,否則今晚定然餓得難以入睡。

吃了牛肉,二人也熟絡起來,邊說笑邊往回走,到了凈舍也便各自回房睡了,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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