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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梅森作品:黑墳》《黑墳》第四章(35)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裏,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余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夥……夥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

他又喊:

「老……老總,來……來扶我一下!」

那人還是不應。

他急了:

「我……我是人!不……不是鬼!我還……還活著哩!」

就在他喊完這一句話的時候,那人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他看到,那人手上握著一枝烏黑油亮的小手槍。他嚇呆了,轉身想往井下跑。然而,就在他笨拙地轉過身子的時候,那人手中的槍響了,一粒子彈穿過他的胸膛,將他牢牢釘在又濕又滑的坡道上。他的整個身子向下滑動了約摸半尺,最後又昂起頭,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

「我……我是人!」

張貴新將還在冒煙的手槍插到腰間的槍套裡,緩緩轉過肥胖的身子,跨過三騾子的屍體,向前走了兩步,對站在身旁的幾個大兵道:

「廢物!都愣在這裏幹什麼?還不把這三具屍體都抬下去?!媽的,抬遠一點,抬過下面那道鐵柵門再扔!明白了麽?」

「明白了,旅長!」

「快去吧,去吧!」張貴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兩個大兵抬起三騾子的屍體,一步一滑地向斜井下走,另外幾個大兵也把槍靠在井口旁,跟了下去。他們要去抬小兔子和二牲口的屍體。

看到這些大兵下到斜井裏,張貴新用白手套揩著汗津津的手,向身邊的軍官和大兵們問道:

「諸位,剛才你們都看見了什麼?」

手槍隊長鄭傻子不知趣地道:

「看見了一個倖存者,旅長好槍法,一槍把他撂倒了!」

張貴新定定地盯著鄭傻子的面孔看,突然,揚起手打了他一記耳光:

「混帳!沒有倖存者!沒有!井下的人都死絕了!窯民們是在借井下遇難者的名義要挾政府、武裝暴亂!搞到現在,這一點你他媽的都沒弄明白麽?」

「是!是!旅長!我明……明白了!」鄭傻子捂著臉,頻頻彎腰點頭道。

「馬上給我向省督軍府發電,電文如下:十萬火急,寧陽鎮守使張貴新呈報,田鎮騷亂,業已平定,佔礦掠殺滋事之窯民匪徒已被我部盡數掃平。時下,礦區局勢平靜,民眾安居樂業,田鎮各界無不歡欣鼓舞……」

口述完電文,張貴新又交代道:

「就按著這個內容,給北京參眾兩院的委員老爺們、給農商部、給省實業廳,給李四麻子這個王八蛋也拍個電報去,讓他們也安下心來,別他媽的再胡思亂想!」

「是!」

「馬上把這五份電報發出去!」

「是!」鄭傻子敬了個禮,轉身跑了。

張貴新站在斜井口的高坡上,以一個征服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向面前這片廢墟眺望著。他看到了暴亂窯民們開挖的那道用於作戰的掩體溝壕,他以一個軍人的眼光在心中對那條溝壕進行著評價。他認為那道溝壕是沒有多少實戰價值的,窯民畢竟是窯民,他們不懂得軍事、不懂得戰爭,根本不會打仗。可這些窯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堅強不屈的精神,他們的獷悍和勇敢卻不得不讓他佩服!他想,這些倒臥在地下的人們如果不死,如果跟他去當兵,一個個都會是好樣的!

他有了些感動。

他的眼角濕潤了。

彷彿鬼使神差似的,他不由自主地兩腿一併,「啪」的一個筆直的立正,對著高坡下的廢墟,對著二百餘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對著一個個躺著、臥著、跪著的死難者的屍體,對著這塊獷悍而偉大的土地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

這時,鎮守使署的參謀跑了過來,站到高坡下,仰臉向他請示:

「張鎮守使,省實業廳李炳池先生問你,現在是不是可以封閉井口了!」

他點了點沉重的腦袋,木然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封!」

「是!」那位參謀轉過身,頓了一下腳,甩開膀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也走下高坡,迎著太陽,迎著帶著陣陣血腥味的夏日早晨的熱風,踏著一具具屍體中間的空隙,走向了二百多米外的歪斜的主井井樓。主井井樓還在冒煙。他想,這煙可能是從地下冒出來的,地層下的大火未滅,煙也就不會斷。他不知道現在封井是否還來得及?是否還能拯救這塊豐厚的無限煤田?他不懂礦業。他能夠對付暴亂的窯民,卻對付不了地下的大火。對付地下大火是李炳池他們的事,他管不著。然而,他希望李炳池他們能控制住這地下的大火,能把這塊豐厚的煤田為後人們保存下來!只有這樣,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靜一些,他才不會感到愧疚,他所進行的這場戰爭才有價值!直到如今,他還不認為他進行這場戰爭有什麼錯。戰爭不是他要打的,是政府要他打的;他和田家鋪的窯民們也無冤無仇,歸根到底他也是為了田家鋪的利益,為了這塊土地千秋萬代的利益,才被迫進行這場戰爭的。如果這場戰爭拯救下了這塊煤田,他也就問心無愧了,也許這塊土地上的子孫後代還會記住他光榮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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