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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個奇美拉》89. 誅心(一)
一級治安官卡爾略有些拘謹地站在兩個前輩旁邊。

他是城市的中產家庭出身,雖然從小都在太陽城這樣的城市長大,但這也是首次進到巴別塔這樣的地方。而且,在大多數疊盒子式的普通民居裡,為了最大化利用空間,大家基本都是共用電梯,這也是第一次見到直通頂層penthouse的私人電梯。

他確認了兩位長官都沒在看自己,似乎也沒有管自己的意向,眼角的餘光貪婪地透過電梯的玻璃壁俯瞰這座城市。

巴別塔高聳入雲,頂端層高隻比摘星樓底了一點。

《聖經·舊約·創世記》裏寫,千年前,人類為了能直達天聽,花費了無數的日與夜去修建這參天的建築,其名巴別塔。

神聞之震怒,從此讓人與人之間不能通語言,從此停止了巴別塔的修建——而千年後,通天的建築紮根在乾涸的泥土裏,佇立在茫茫大陸之中,其頂真的能直插雲霄,卻只見瓊樓玉宇空空蕩蕩,古神早已不見蹤跡。

巴別塔的開發商修這個樓盤,是真的依照的通天塔的記載而建,倒也不是為了追憶古人的事跡,而是帶點諷刺的意味,說一句「眾神已死」。

巴別塔頂層的penthouse,層高更是遠超普通飛行器允許飛行的高度。

電梯的玻璃外壁做了單向塗層,從外往內看只能看見灰濛濛一片,但內壁則通透無比,能俯瞰整座城市的風景。

高度稍低的位置,卡爾尚還能看見甲殼蟲似的各色各樣的飛行器在建築間穿梭。略往高處走,地面就像是舊式電腦的主機版,建築群像是各式各樣的零件,只有小手指的指甲蓋兒大小。

等到了禁飛區,平流層之上棉花似的厚厚的雲堆疊在一起,空氣中的含氧量也逐漸降下來,即使電梯內部的氧氣充盈,但身體還是對重力輕微的變化以及電梯的加速有所反應。

卡爾興奮的同時又不敢太流露出來,畢竟這是在做任務,而不是巴別塔一日遊。

卡爾收回目光,時不時往那個黑髮的長官瞟一眼。

左邊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材壯碩,黑色的長發梳著根手臂粗的辮子,接近耳邊的頭髮剃得乾乾淨淨,露出紋著圖騰的青褐色頭皮。幾乎和腦袋一般粗的脖頸,直接連接著厚實的,梭形的斜方肌,從鑲嵌著兩道銀邊的內甲外骨骼裡支棱出來(二級治安官的內甲外骨骼,按照慣例是鑲兩道銀線的,以和一級治安官分開)。

岩接近兩米的身高,帶著滿身的原始氣息十足的圖騰紋身,站在狹小的私人電梯裡,像是尊金銅色的鐵塔,遮天蔽日,亦如佛前的金剛,怒目圓睜。

貧民窟出來的人和按部就班進來的子弟們不一樣,濃密的眉毛壓著眼皮子,黑森森的眼眶裏兩隻眼珠子,就像是混入了家畜裡的飢獸,眼神裡都有一股子殺伐決斷的狠勁兒,如吹毛斷髮的利劍上,淬著毒的寒芒。

岩是最近晉陞二級治安官的。

這對於普通人來說已經算是非常快了,可這位年輕的長官卻沒露出半點春風得意的神情,反而黑著臉,一如既往的陰沉。

卡爾聽說,這位長官出身於貧民窟,是通過角鬥場廝殺出來的狠角色;據說之前很受陸的賞識,是他親手帶過的副官。

果然是偶像的副官啊,也是這樣謙遜的人物——卡爾對著黑髮少年投去敬佩的目光。

相比之下,另外一個長官就沒這麼偉岸了。

「維金人」德雷克宿醉未醒,也是接近兩米,偉岸的身高,可畫風卻和岩完全不同。

德雷克並不在乎自己在新人面前留下什麼樣的印象,此刻正靠著電梯的牆壁,完全沉浸在挖鼻孔的快樂中。

「維京人」人如其名,留著亂糟糟的黑褐色頭髮,鳥窩似的黑褐色大鬍子和頭髮完全融合在一起,如同鐵絲球似的互相糾纏打結,鬍子上還沾著幾顆麥片。鬍子下面,兩道銀邊鑲嵌的扣子也沒扣好,幾顆扣子的位置和扣孔都錯開位置來,像是沒縫製好,崩線了的毛絨玩具。

德雷克相當的不拘小節,渾身散發著衣服洗了沒晾乾那種刺鼻的潮味兒,混合著大老爺們兒的汗味兒——如果不是電梯內部有換氣系統的話,估計能把卡爾給熏死過去。

卡爾看了看德雷克,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媽的,畢竟還是比陸晚了數個月。

岩摸了摸胸口的勳章。

在他被老繭覆蓋的,粗糲的指腹下冰冷的金屬咯得慌,也在提醒著他他這個通過陷害前領導得來的二級治安官就是個笑話。

我和這個所謂的傳奇差了多少呢?

這是他從進入治安所第一天就在想的問題。

正如陸常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明明兩個人同期進來,都是從那種醃臢的地方出身,踩在死人的屍骨上爬出來的……可這個比自己小幾個月的少年,竟然一躍成為了史上最年輕的二級治安官。

命運是真他媽的不公平。

自己也那麼努力地攢著功績,但卻沒有對方的好運氣。

踩在自己頭上就罷了,這小子還擺出那副假慈悲的樣子,施捨似的假裝提攜自己……岩每每想到陸那張冷漠的,有些女氣的臉,不自覺地就牙關咬緊——

幸好有高人指點,給了自己那個機會去除掉這個礙眼的傢夥。

他渴望度過傳奇小說裡,主角的一生。而他的出身,就是很多小說裡典型的主角出身。

窮人家為了多領福利,往往會多生孩子。岩的家裏就有大大小小八個兄弟子妹,作為長兄的自己,不僅是弟弟妹妹們仰仗的英雄,也是目前家裏主要的經濟來源。

他總憋著股勁兒,心想自己總有一天會出人頭地,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

別人有的,他也要得到——名貴的衣服,陸有的,那架被屬下擦得油光發亮的飛行器,……還有女人,各式各樣的女人。

那位要人跟自己拍胸脯承諾過,等自己進了新十字軍,有錢了,成了士官的話,什麼樣的女人得不到?

最近那個和自己出去吃飯,要他買了許多禮物還作天作地的跳舞的小女孩,那時候還不得手到擒來?

想起最近感情上碰的壁,岩撫摸著勳章的手指微微用力,手上的觸感猶如觸冰。

這次要再處理完這位外星要人的申請,在簡歷上再加上這一筆,明年新十字軍選拔的推薦名額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電梯的門緩緩打開。

岩還沒來得及反應,一道拳風撲面而來。

岩為了迎接新十字軍的選拔,這段時間加強了訓練強度,自認為自己的身體素質處於自己這十許多年的巔峰。

他見那出拳的速度,心下一驚,卻並非因為襲擊者用了什麼奇門妙法。

這人根本沒擺什麼花架勢,就是直勾勾的一拳,對著臉就揮過來。

沙包大的拳頭帶著疾風,對著自己的面門就招呼過來,彷彿電影裡的慢動作。岩自己也看見了,可腦子裏想著要格擋,手臂卻根本沒時間反應。

岩眼看著那拳頭著肉,目眥欲裂,可還是被正中面門。鼻骨在巨大的衝擊力下瞬間斷裂,骨頭像是粘合劑沒凝結好的磚牆,在皮肉下粉碎。

人的頭蓋骨是全身最堅硬的骨頭,可面中遍佈神經和軟組織,照理說是有緩衝作用的,但被這一拳擊中,其力還不止,巨大的動量穿透了頭部,打得他離地飛了一兩米,背部重重的撞在電梯的玻璃牆上。

事情發生得太快,德雷克和卡爾這才反應過來岩被打了,上前去扶他。

電梯的外牆使用的是防彈玻璃,按理說不應該被這麼一拳打爛,可從岩著牆的地方凹陷進去,竟出現了密閉的,蛛網似的裂痕,可想這一拳之力有多大。

劇烈的疼痛從面中斷掉的鼻樑骨輻射開來。

岩「哎喲哎喲」地叫著,溫熱的液體從嘴邊溢出來。他下意識地拿手去接,這才發現自己被一拳打得口鼻流血。

滿嘴的鐵鏽味兒順著氣管子倒灌下去,他被嗆得咳了幾聲,竟然咳下顆門牙來。

「不好意思,我以為是追著艾絲蒂不放的那個變態。」

陸睜著眼睛說瞎話,表情特別真誠,好像是真的對對方挨了這一拳感到非常抱歉。

他吹了吹自己微微有些發痛的指節。

剛剛那拳他是真的用力打的,半是為了測試新的外骨骼對於肌肉強度的加強左右,半是測試自己對於肌肉的控制程度。

他原本是想把力度控制在打斷對方的鼻樑骨,讓岩往後退到電梯前的位置,因為擔心損害電梯的外牆,但畢竟計劃和實際還是有那麼點兒差距,也就一下子沒收住,稍微用力過度了一點點。

雖然骨骼裡灌注了少量合金加強骨密度,他的皮膚表層目前還是人類正常的皮膚,並不是小鬼那種仿生皮膚,重擊之下像是煮熟的蝦子似的紅起來。

岩本來想張嘴就罵,但在對方這種絕對力量的壓製下,他挨了一拳就知道自己要和這人打併沒有任何勝算——且臉上鑽心的痛,他暫時還說不出話來。

不過,這人不僅欠扁,而且這聲音……這聲音似乎非常耳熟?!

德雷克本想對著通訊頻道就說「代號46(襲擊執法人員)」請求支援,可聽見這聲音,抬頭一看就樂了。

「你還沒死啊!」

維京人爽朗地笑起來,給了面前這個少年最熱情(味道最濃鬱)的擁抱。

卡爾看著這兩人勾肩搭背的,本想友情提示一下德雷克剛剛才挖了鼻孔,但再看看岩的慘狀還是選擇閉上了嘴巴。

他原本和陸關係就挺好,之前聽說他被通緝的時候也堅信陸不是那種(原話「殺了人會被抓到的蠢」)人。陸看到德雷克,笑得也頗為爽朗,和他碰了碰拳頭就逃離了對方可以碰到他的範圍。

「我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就死了。」

「還活著都不通知我!」德雷克假裝生氣,可看著這個老朋友不僅沒死,還穿著新十字軍那種鑲著金邊的黑色外骨骼護甲,眼睛裏帶著真誠的笑。

陸總傾向於相信人性本惡,到不全是因為他這十多年的遭遇——偶爾在眾多趨炎附勢,落井下石之徒裡,總有那麼幾個小小的驚喜,就像是淘金時,烏黑的泥沙裡隱隱透著金光的金沙。

岩漸漸止了鼻血,沉默地站起來。

方才陸一拳之下生出的眼前黑麻麻的霧氣退去,漸漸也看清了來人的形貌來。

黑色的頭髮,陰沉的,深紫色的眼珠子,漂亮得有些女氣的五官……

眼前站著的這位,剛剛上來就打自己一拳的,不是自己的老領導是誰?

一別數月,目光炯炯的少年身量不僅高了不少,身材也結實了不少。

陸收了拳,氣閑神定地背著手站著。與之前印象裡的寒酸勁兒不太一樣,眼前之人身著黑金色外骨骼,鑲著象著著新十字軍的金線,越發顯得猿臂蜂腰,不怒自威。

房間裡的窗簾為了防止變態偷窺都拉著,密不透光,重重疊疊的厚重窗簾垂墜到地面上,像是水墨畫的山水圖深處,和陰影水乳交融的層巒疊嶂。

人造的黑夜加深了少年臉上和身上的陰影,獨那高高的天頂上,復古的水晶吊燈向下投著道環形的金光,照亮了他頭頂的發,像在給他加冕。

平流層之上的仙宮裏,細微的氣流聲從遠處傳來,彷彿無數的魂靈在暗處若有若無地唱誦著,參拜著暗夜的無名之王。

岩看著他的打扮暗自吃驚,明明自己不僅給他使了絆子,讓他失去參賽資格,怎麼竟然還是進入了新十字軍。

「……好久不見了,長官。」岩假裝之前什麼也沒發生過,低著頭微微躬身行禮。

每說一個字,都牽動著他的發聲器官和鼻腔,都是鑽心的痛。

雖然挨了一拳恨他恨得牙癢癢,岩還得給這個傢夥行禮——陸雖然目前在治安所的狀態還是「停職」,但畢竟是C級的前輩,壓過岩一頭;更別說新十字軍隸屬地球戰略指揮部直屬,即使是新人,軍銜本來也就自動高出治安所不止一級。

「不過公事公辦,這裏算是案發現場……長官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鞠完躬,岩站直了身體問。

冰冷的,獸一樣的眼珠子盯著陸,像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破綻來,好撲上去一擊斃命。

陸本打了他一拳之後稍微消了點氣,聞言不怒反笑,意識到這傢夥果然是養不熟的狼。

狼群中大部分的狼都會屈從於絕對力量,聽從頭狼(alpha)的領導,這樣才能作為一個整體利益最大化。而時不時的,狼群裡會出現大腦受到某種寄生蟲感染(Toxoplasmagondii)的雄性,有更大的可能性會生出反骨,脫離狼群去建立自己的狼群,成為新的頭狼。

這樣的狼,是無法馴服的——就像岩這樣的人,留不得也用不得。

如果兩人不曾有過交集,陸也不曾帶過他,可能也就嘆一句「既生瑜何生亮」,可命運給他們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把年齡相似,出身看似也相似的兩個人少年,推到了彼此對立面上。

野心不足蛇吞象。

曾經背叛過自己,即使他曾經再怎麼愛才,再怎麼欣賞那股子狠勁兒,反水了都是雙刃的刀,能把手心割得見骨。

「因為是我……男朋友啊。」

艾絲蒂從黑暗裏緩緩走出來。

精靈公主是時間的寵兒,隨著她的出現,時間彷彿都為她停滯了。

公主聽了陸的建議,本藏在房間的角落裏沒現身,等到此刻才出來。

陰影裡先出現她玉雕似的兩腿,緊接著,只見她緩緩地走進光裡。

她周身都帶著柔和的白色的光輝,讓她的輪廓模糊起來,絨絨的,恍若古畫裡的女神降世。

岩初見了她的半身,呼吸竟慢了下來,身上似乎也沒那麼痛了;見她再露出臉來,三魂七魄都丟了一半。

他竟沒想過世上竟有這般絕色。

素日所見的女子和她比起來都只是些庸俗脂粉,想知日後發達了,便有再多的女子,也只是濫竽充數。

諸人也不知如何反應,只知道獃獃地望著,生怕她只是夢裏的虛影,而不是真的活人。

而這個彷彿畫裡走出來的,中世紀油畫上的精靈公主,上去就執著陸的手,十指交纏。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牽誰的手,心跳得很快,有點緊張,還牽得不太舒服。

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陸和這個治安官好像不是很對付,但她無條件相信陸,即使打了他也是他該打的——若是眼前這滿臉是血的傢夥要告陸襲擊執法人員,她肯定會說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艾絲蒂出身尊貴,向來恣意妄為,並沒有什麼勞什子的道德感。她喜歡誰就偏愛誰,不需要什麼理由。

陸聽見對方這麼說愣了愣,隻覺得那隻柔軟的小手輕輕握著自己的手,調整了一下讓她握得更舒服,摸了摸她的手背以表感激。她的手心軟軟熱熱的,因為緊張,微微出了些汗,指尖卻是涼的。

她比自己矮不少,像是棲在手臂上的小鳥。

這麼低頭看著,只能看見公主煙雲似的頭髮的頭頂和長長的,蝶翼似的睫毛。

艾絲蒂感受著對方沒有拒絕自己,甚至還握緊了自己的手,心跳得更厲害了。

她心裏歡喜,整個人都微微泛紅,頭髮間露出的小巧玲瓏的耳朵也紅撲撲的。她耳垂上的鑽石耳墜子微微閃著光,像是夏夜裏無聲半開的初荷,露著帶露的花蕊。

岩見她走上去牽陸的手,這才反應過來,對方剛剛說了什麼話。

那股子岩漿一樣的,黑色的,炙熱的,灼燒著喉嚨似的情緒再次沿著喉嚨爬上來,直衝進大腦。

這個美得不似世中人的公主,竟然是陸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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