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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狀元》第六篇 老父親
開頭

冬天的風一陣一陣的,刮著沒有綠色植被的大地。老人們身穿簇新的深色棉服,頭和手戴得嚴整,行走在街頭巷陌。

要過年了,父親買一兜東西進家,電話鈴在響,他鞋也沒換就去接——是三兒的電話。

「啊,剛進屋。你剛打嗎?我出去買些東西。」

「爸,過年還差啥了?」

「不缺啥了,現買也來得及。唔,今年冷。別回來了,大老遠的,也不好買票。」

其實,這些天父親去了好幾次車站。在擁擠的人群中,他努力望著滾動顯示的電子屏,上下追隨車次變化;看售票窗前,站著一排排的隊伍。

出站口,湧著喜氣的人流,人們拖提大包小裹往外走,翹腳抻脖的親友們陸續迎上去,親親熱熱。父親站在那兒呆望。

在北方,天降大雪。商業街,依然是熙熙攘攘來往的人群,行人路上擺著一排排一遝遝對聯福字,賣的人時不時抖落上面的雪。

曉友走到「中國郵政」門口。他在台階跺跺腳,撲打身上和帽子上的雪。

在郵政儲蓄窗口,曉友照著一個小本子填寫匯款單。然後他去郵寄包裹,填寫單子,櫃枱前一針一針地縫上為檢查留的口兒。

1

臘月最後一天的下午,人們都放假了。從北到南,家家戶戶洋溢著紅色喜悅:門上貼了對聯,窗戶佈置了閃爍的彩燈,陽台和小院一樣,也掛起紅燈籠。

飯廳裡,父親居中,圍坐著兒子,兒媳,孫子,孫媳,還有小重孫,桌上酒菜擺滿。

「喝,喝酒。」老父親先舉起杯,大家共同舉杯,清脆地撞擊,然後動筷吃起來。

「老三幾年不回來了?」

「媳婦病了,他哪能離開。」

「老三結婚爸沒少幫他。」兒媳說。父親說:「你們那時我沒有條件。」

父親拿出準備好的紅包,「壓歲錢!」一個一個分發,說:「又過了一年。」

孫子們紛紛起來拜年,高高興興接著。

屋內是放大的電視聲,屋外是密集的鞭炮聲。電話鈴響,大兒說:「準是老三。」父親去接起:「好,挺好的。都在這兒,熱鬧著呢,你不用惦念。你們也好吧……」

眾人散去,屋裏剩下父親一個人。廚房裏堆放著剩的菜,還有洗涮的水跡。

2

初五,父親來到大妹家。從前年開始,他遷了戶口辦了老年證,乘車不用花錢;兩家都離停車站不遠,來往很方便。

兄妹坐著說話兒。「三兒還不能回來?」「媳婦那樣,離不了人。」「你去他那住一段。」「那麼遠,得倒好幾次車。到了這年紀,不能幫忙,去給人添麻煩。」「過年身體怎樣?」「胃不舒服,老睡不好覺。也瘦了。」「老年人瘦點不礙事,都說千金難買老來瘦。」「太瘦也不好。」「到醫院去了嗎?」「年前去了,血、尿化驗正常。」「多檢查幾項。」「做了生化五項,沒查出問題。」「血壓呢?」「略高,90—140。」「以前咱媽腦出血,就是血壓高。血壓不太高,應該沒啥事。」「過了年再去查查胃。」

窗外,一棵臘梅獨自開放。花兒是白的。

初八,醫院和其他單位一樣開始正式上班。醫生們說著拜年話,聊過年的一些事。父親坐在唐醫生桌前,唐醫生笑著說:「過年好唄。哪又不舒服?」「胃疼。」「做鋇透,還是下胃鏡?」「做胃鏡。」「住院吧,點一點,用最好葯,順便做個全面檢查——沒事兒,你不用在這住,點完就回去。」

第二天,父親早起沒吃飯,他懂得要空腹檢查。到醫院辦了手續,開始采血,留尿,去做B超,下胃鏡,折騰了一上午。

回病房裏,他很虛弱,躺上床,點上了葯,閉眼慢慢喘息。

孫子來了。坐在一邊兒玩他的遊戲。點滴結束,孫子的遊戲也結束了。

老人回家,到廚房掀鍋蓋又放下,到廳裡,他翻了一頁台曆,躺到沙發上。

電話鈴響起,父親起來看電話顯示的號,是三兒的電話。

「爸,出去了?我方才打了兩次。」

「啊啊,我到海邊走走。沒啥事。你不要惦記,我挺好的。」

點了七天,父親決定不再點了。辦理出院手續,父親嚇了一跳,問:「怎麼這麼多?」窗口裏的女人待理不理:「這個問醫生,跟我們說不著。」

唐醫生沒在診室,父親問一個小醫生:「都什麼葯這麼貴?」「都是最好的,進口葯。」「我原單位在外地,這些也報不了。」「這麼大歲數,留錢幹嘛?錢不給自己花給誰?」

「花錢也沒好啊。」「再點一段兒。」父親看了看他,說「算了吧。」

父親回家,上床拉過被子,拽過一個圓枕頭摟著。他感覺冷,爬起身打開電褥子的電源開關。

這電褥子是豪華型的,是他和老伴一起買的。記得是在一家賓館,「廠家」包了幾個房間,請一群老頭老太太輪流躺上體驗。還贈送保健書,端茶水,坐著提供按摩器,免費按摩。老兩口每次去,那兒的年輕人都熱情有加,殷勤介紹,說產品有十大功效:降血脂,降血壓,預防心梗,腦梗……

「腰疼?最有效了。」

有老人說:「加熱,理療。那熱炕頭還治病呢。」

父親拍板兒,說:「買吧,你腰腿疼,多年了,也享受享受。」

床頭的電話響,父親費力接起,「喂,」

「爸,看什麼了嗎?中央10套,你願意看的……」曉友在那邊說。

父親用遙控器打開電視,緩慢地說:「啊,百家講壇,宋朝的事。看呢,還行。你忙吧。」

父親躺著看。以前他批評老伴和兒子在沙發上躺著看電視,如今他在臥室裡安裝了電視。

3

海邊小山。父親站在崖邊。他眼瞄著遠處,翹著下巴,長久不動。

閨女來了,老遠就喊:「爸!你在這兒呀。多冷啊。」閨女是剛下火車,她在外地。她每次回來,是老父親最快樂的時光。

「你來怎麼也不告訴一聲?」父親拉住包的帶。閨女沒有完全鬆手,拉著另一個帶,她知道,父親年紀大了,不比從前。閨女卡巴著眼,說:「車站那麼遠,不想讓你去,俺一個小百姓,不要那麼高規格。」然後就嘻嘻笑。

父女倆走過菜市場,在一對小夫妻的菜攤前停下。小媳婦熱情打招呼:「大爺,這是上哪了?」小夥兒悄悄說:「這好,那個別要了。」從袋子裏邊挑了許多。

「我閨女,剛下車。」父親向他們介紹閨女。多年來他一直在這買菜,有一回,小夫妻多找了錢,老兩口跑回來給他們。

閨女是勤快人。她剛放下包,就在廚房裏忙出了響,一邊做飯菜一邊清理擦洗廚具。父親站在邊上看,一會走出去,一會走回來,「你媽在的時候,我們就在小兩口兒那買菜。」閨女答:「我也擺過攤兒,做生意殺熟客呀。」「那兩口子人本分。再說錢花給誰都是花。倆人也不容易,是外來的,孩子不能帶,放在父母家。」「菜不錯!」「他們給留的。哪天不去還覺得對不住。」「上套了吧?——別說,價也不貴。」「買賣講個誠信。」

門鈴響,孫子來了,「爺,姑,明天去我家吃飯。」他進屋轉了轉。

爺說:「你也不小了,二十多歲了,不能總呆在家裏……」

孫子站在他身後,比劃著手。老人沒有回頭,神色淡然。他什麼都知道。

飯桌上,閨女說:「說他幹嘛?惹得生氣。」

「以後不說了。」父親吃著說。

飯後,父親坐到小凳上泡腳。兩隻腳交替放入盆,盆熱騰騰冒著氣,他說:「不加水了。」閨女把壺提走。

父親拉著耳朵,慢聲說:「現在飯吃不了多,再好吃也不敢多吃,胃不行了。」

「要少吃多餐,多吃些水果。」閨女說。

父親說:「我不能這麼吃,得蒸熟了。」

閨女說:「行,我給你蒸一下。」

閨女回來看了表,蹲下用抹布擦地。

父親擦乾腳,坐到沙發上搓腳心,「你媽在,我就說,能吃時別捨不得,等老了吃不動,吃不消,想吃也不能吃了。

「你媽會過,捨不得花錢。她走那天買了一堆菜,說是便宜,一元包了。我說能吃嗎,她說挑一挑,爛的不要,還是剩的多——哎呀,你都多大歲數了!攢錢幹什麼!」

父親站起來,「咱們也不是吃不上穿不上,我有勞保,她也有了,一月又添幾百,你們還給錢,花不了。」向前走兩步,「我說咱們能活多大歲數,吃點好的唄,別捨不得。這老婆子……」

4

父女倆到海洋館看海豹表演。座椅上,父親身子前傾,抻著頭,一會兒又恢復挺直身子。海豹做出各種神奇的表演動作,父親驚訝得張開嘴;海豹平復了,他才放鬆下來。

海邊漫步,遇一窪水,父親不繞行,跳了過去,閨女要扶他,父親擺擺手,「不用,還行。」。

「老友」跟過來。父親介紹說:「哎,這是我閨女,從外地來。你先溜達吧。」走了一會兒,父親回頭說:「我們爺倆說會兒話。」老友還是跟在後邊,遠一點跟著。

「爸,他怎還跟著呢?」閨女小聲問。

「他就一個人兒,平時跟我嘮嘮家裏的事,也沒處說話。找個後老伴,跟他吵了兩次架,走了。到人家那窩孩子家去了。他自己的孩子呢,因為不同意他找老伴,生他的氣,也不理他。」

閨女以往都是天暖了回來,這次是為了父親過大壽。生日慶祝酒宴,擺在富麗豪華的酒店裏。兒子的好友同事一大幫,來隨份子,喝大酒,熱鬧無比。老人陪到最後。

回家裏,父親找出一摞照片,說:「照片你們的都給你們自己,小鵬的給寄走了。」

閨女邊幹活邊說:「別忙著『分家』呀。使使勁兒,超過一百歲!」

「老妖精啊!」父親說。

「啥也不愁,多好。百歲後我們給選個好地兒。」

「有啥用,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5

閨女要回去了,父親為閨女捆行李。他自己搓的長繩,用這繩上下橫豎拉緊綁住紙箱。他歲數大了,有點喘,但活兒一絲不苟,嚴肅認真。

閨女走了,父親的屋冷了。家不如外邊暖和,他常呆在外邊。

春風吹起,馬路中央幹得發白,兩旁還有點濕。在城郊,土是軟綿綿的,人走在上面懶洋洋,風裏面裹著的是暖洋洋的光熱。人們笑眯眯的,臉上去年夏日留下的顏色又從每個毛孔隱隱約約地滲出來,水分和空氣一起蒸騰。

父親踽踽獨行,有時坐自帶的小凳上休息。路過賣水果的,他「熟視無睹」。

老伴在時,常因買兩樣或更多的水果拌嘴。他說每次上街買一種,回家不擱放。他別的活不做,但水果要親自洗。他捨得水,洗得認真,洗得乾淨,洗完倆人坐下慢慢吃。他的觀點是:買一樣吃一樣,現吃現買——當不了倆人經常上街;每天閑著也是閑著;吃就吃新鮮的,買回來放一宿不好,和買處理的不就一樣了嗎,還多花錢。然而拌嘴是常有的,每個人的性情沒法兒改變。現在一個人不用吵了,可他連買的想法也沒了。

老友來和他聊:

「你有個好閨女!」「好的都離得遠。」「好歹你有個念想。哎,你和你鄰居怎樣?」「你的都跑了,來逗我?」「那個太小,後找的,怎麼也不是那麼回事兒。」「嗯,還得原配。」「人不在了,說啥也沒用了,可眼前總得有個伴兒。」「這麼大年紀了,還扯啥,留一堆蘿亂!」

老友抽煙,遞過來,「來一根?」

「不抽,一輩子沒抽過煙。」「一輩子不抽煙,還不喝酒,那有啥意思!」「等抽大煙了。」「啥?」「等上大煙囪了。」

老友吸口煙,說:「老於走了。」

「啥時?」

「前天,跳的樓。我趕上了,摔得……我兩天還沒緩過來哪。」

父親拎了一點兒買的東西回家。開開燈,進廚房,擺弄鍋。

門鈴響,是二兒,手裏提著一袋餃子,「別做了,我從飯店帶的。還熱著呢。」

父親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嶽父住院了。」二兒把手中的餃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風了。」「看上去挺好的……」「血壓高,血脂高,血糖高,那麼胖本來不是好徵兆。」

父親吃著餃子,低頭說:「給你一把鑰匙,」從桌子上推過去,「我不在時能進來屋。」

「你不在時我也不來。」

「年紀大了不願動,你們來了,好自己開門。」

醫院裏,老親家躺在床上,同時點著幾個瓶子。父親站在床前問:「能走路嗎?」親家母說:「走不了啦。」

父親看點滴的瓶子問:「點的啥?」

「緩解的葯。」親家母答,看到老頭子焦急的眼神,連忙把尿壺放進身子下。

病房裏,一個病人由家人抱著下地,其他的躺著看來的人。

夜裏,父親睡不著,起來到廚房的窗前,看外面凌亂的雨。窗子對著的那棵樹,適逢花季,有很長一段的花期;樹下是他和老伴乘涼擇菜的地方,風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燒水。把暖壺剩水倒了,灌上新燒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燒開的水燙一下杯子,注滿水,端回方廳來。

他坐在沙發上,喝口水噓口氣,一下一下,兩眼泛著迷濛,兩耳傾聽著外邊。蛙在雨中,用「美聲」鳴唱……

三兒上一次回來時是傍晚,蛙在樓後持續叫。

「哪來的蛙呀?」「屋後存了雨水,總叫。」

「這是給你的茶。」「上次的還有呢。現在少喝了,喝多了睡不著……」

回臥室,父親打開床頭燈——這燈還是和三兒一起買的呢。父親在燈下翻看《參考消息》。窗外,雨滴聲變稀了,蛙不太叫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時分。

6

北方市場,曉友手機響起,父親來電話:「你以前來家說墳的事……」

曉友有些愣,忙說:「啊,行,您看怎麼辦?」

「祖墳要修也很麻煩。你老爺爺的墳在西崗,沒有了墳頭,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莊稼還沒開始收……」

晚上,曉友開門進屋,開開燈,看電話顯示:父親來過電話。櫃子上擺著帶框的照片,曉友注視了一會,又翻了幾頁日曆。

曉友坐下翻那個小本,然後撥打電話,「大哥,爸今天去鄉下了?」「啊,他置辦的東西,燒了紙。他過去不信這個,說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還找了老爺爺的墳地。」「爸的身體還好吧?」「他說胃疼,睡不著覺,我看就是老年抑鬱症,他不讓人說。你有空跟他嘮嘮。」「好,好。」曉友放下電話,起身出門,把門反鎖好。

太陽早落了,西面的天空呈現溶溶綠色,空氣在輕輕顫動;灰黑的樓房看上去輕飄飄像浮動的木筏。

曉友穿過樓區,走進一個樓道,開開門,是一個大的三居室。

曉友在櫃子、抽屜裡找東西。裏面儘是些葯。

「找啥呀?」另一個屋有老人在問。

「找胃藥。」

「你吃呀?不舒服啊……」

7

早晨,市場裡,曉友拎一袋子葯,對攤床裡的一個女人說:「給個包裝,劉姐,還得麻煩您縫好。」那女人拿過一個紙箱和編織袋,「給誰郵哇?」「一位老人,親戚。」

「現在老人不缺葯。」旁邊的人說,「我家老爺子總買葯,聽廣告說好就買,家裏頭堆得全是。」「別讓他看廣告!」「天天看電視,聽廣播,你擋得住嗎?能刪下去嗎?全他媽的神奇療效,全是狗屁專家教授。」「老人最好騙,惜命。」「小區到處是小廣告,發到門兒。也不知怎麼搞的,他們都知道哪家有上歲數的。」

晚上,曉友進屋,打電話:「爸,今天給您郵去了胃藥。好幾種呢,你吃吃看,看有沒有療效。都是中藥,沒什麼副作用。」「是葯三分毒,少吃為好。」

「睡覺葯,還吃嗎?是不好開。我還是郵給大哥,放他那,讓他按時給你送。」「吃多了不好,傷腦。吃少了不頂用。」「降壓藥還有嗎?」「還有,血壓現在不算高,低壓90高壓140。」「還挺好。上次的降壓藥醫生說挺平和的。」「這葯貴呀。」「我們能報。」「這種葯是自費的。藥店裏有。」「我們這和你們不一樣。」「你工作挺好的?要照顧媳婦,一天夠你忙的……」「今天天氣,我看預報有雨。」「還沒下,陰著呢。你那呢?啊。」

父親撂下電話,關燈。也睡不著,蚊子在耳邊響,開燈起來尋,站在床上看。棚頂有一個地方像似有,用蒼蠅拍子打一下,發現是以前的血跡。

父親躺下,望著棚頂想:

三兒幫他打蚊子,他說:「你回來了,來的人多,帶進來的。點蚊香,對身體不好。等白天我噴噴葯,開門開窗吹一陣。」三兒用拍子在棚頂打著一個,「這麼多血,是剛咬的。」

父親熄燈。坐著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還睜著眼,聽樓下傳來垂拉門落下的聲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個身,床在響,聽外屋似乎有動靜,他去看門鎖,重新反鎖上。他在櫃子裏找出蝴蝶狀小燈,在牆下插座插上,這樣下地時有點亮。抬頭看時鐘,時針已指向1點。

8

天熱了,草木的葉子闊圓,綠色變重;花變得輕飄了,像粉一樣失去了光澤。

父親出門,習慣帶著一袋垃圾。走在樓梯口,碰上女鄰居,老太太搭訕:「出去呀?」父親「啊啊」著走出去。

碰著老友。老友跟他開玩笑:「她——哎,她是不是真有意思?比如,到你家借些什麼東西?」「借東西,是啥時候的事,現在還有誰借火兒,借碗醬油什麼的?有借的功夫都買回來了。」「這借口是過時了。她去你家,對吧?」「問我家有沒有氣兒,或者停沒停電?說不知是不是她家的壞了,要不要找人修。」「就是借口。」

「她那女兒怎樣?」「看著還行吧,她說『女兒行,女婿還不行呢。時間長了跟誰也不行。』」「老太太有意思,肯定的。」「介紹給你?」「我,半截身子進黃土的人了!」

「咱們是大半截身子進黃土的人,就剩個腦袋了!」兩個人笑起來。

父親回家做飯。下麵條,下一點兒,水嘩嘩開,又下幾根兒。

9

盛夏,蓊蓊鬱鬱的樹像成熟的稻穀。老人們在陰涼處打撲克,下棋,呼噠著扇子。父親坐在家裏搓繩,家裏的麻沒有了,有尼龍絲,他分股兒慢慢搓。他以往就是這樣為子女們送行,為他們搓繩捆綁行李,送他們下鄉,上學,工作,遠行。

父親上街買中午吃的。商場裡很涼爽,只是人少,冷冷清清;走在裏面,沒有什麼東西買,營業員只有冷漠的眼和臉。

市場上,一排排棚子底下,熙來攘往,人聲嘈雜。父親走了不遠,又掉頭回來。不買東西吧,對不住小夫婦的熱情,買了菜不做,就放壞了。

市場的邊角,有空閑的地兒。一些退休的人不買東西,每天像上班一樣來這裏,摞起貨箱,或站或坐,打撲克。這裏熱鬧,是人的聚集地。退了休的男人撂下飯碗,就溜達到這兒。父親不參與,他從年輕時起,就不打撲克,上班之餘做些家裏需要他做的活兒。退了休他也不打撲克,不摸麻將,不喜「耍」錢。

街邊,有兩棵大樹,白松鼠似的乾,禿禿的,零零散散地掛著幾串香蕉一樣的葉子。父親碰到老友,問:「好幾天了,也沒看見你。你怎麼啦?」「難受。我樓上的,人也不常出來,見著幾回,拄著拐。頭兩天,他對門先聞到有味,叫不開門,報了警,找人開開門,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天。」「他沒孩子?」「人死了,人來了,有好幾個。開始還打起來了。」「為財產!」「你的子女孝,給你買房子,給你送吃的,到飯店給你過生日,還有閨女給拆洗被褥棉襖……我死了都沒人收。說不準哪天走著走著就倒下了。老話叫暴屍,遺臭萬年。倒下了還嚇著人,被人罵。」

父親說:「咱們一塊走,我讓他們一起收殮。」老友不說了,眼裏閃爍著感激的光。

陽光熱烈地照耀,蟬在樹蔭裡連片地鳴叫。父親坐在大妹家說話,堂屋前後開著門通風。

「咱爺爺的墳能找到吧?」「那個位置,能。」「在西崗的中間吧?」「地點沒問題。當初平整地時,深埋,上面有石板。挖挖就知道了。你怎麼問這個?」「三兒以前問過。等將來告訴三兒吧」

父親又說:「捎來一些舊衣裳,這些東西放在我那也沒用,你看有用的挑一挑,不用的就扔了。這件絨衣是你嫂子的,也沒怎穿,不嫌乎你就留著。」

10

入秋,早晚兒有了涼意。太陽落山了,大兒子送來吃的,放到桌上,是蝦仁和米飯,他剛從飯店回來。大兒進衛生間撒尿,然後洗手,對著鏡子看,說「鬍子也白了。」老父親沒應答。

「快吃吧,涼了。那我走了。」

父親躺著不願動,他按遙控器打開廳裡的電視,看體育頻道,放的是足球比賽。快節奏解說的聲音,賽場的叫聲,遮掩老人空虛的內心。

老人想往事:老伴在廚房裏做飯,他站在廳裡看電視。他願意看新聞,重要的要湊近看,放大些聲聽,或者要求老伴停停活兒,悄悄的。不好看的內容時,他哈腰在地上找東西,撿起地上的頭髮和絲絮。

早上晚上他都給老伴放幾種葯在一個盒蓋裡。老伴多睡,他叫:「起來,別懶。」每天他給老伴打針,是降糖的肚皮針兒,「你得學會嘍,我要是先走了,你自己照顧自己。」老伴聽著,眼裏閃著淚花……

父親站起來,走到涼台。西方太陽剛剛下山,東方天空升起一輪圓圓的月亮,灰白如銀盤——儘管大地還殘存著白晝的顏色。樹木及其葉子都很完整,但有著均勻的空隙。父親習慣性地在那佇立,看來往的行人,也像沒看什麼。

11

秋漸深,植物知道,年輕人整天忙碌,沒感覺,只有老人心裏清楚。

早起,父親在儲藏間收拾東西,有繩子,有蒸屜,蓋蓮兒,有三兒寄東西的很多包袱皮,整齊擺放著。有一包瓷器餐具,他一直沒捨得用,把它拿出來。

來到菜市場,他把那包瓷器給了小夫妻,「我這歲數不用它了。這是兒子給的,送給你們了。」「大爺,你多長時間不來了,留了好幾回菜……這些帶回去。」撕撕把把,父親拗不過,還有周圍的人在看,便接了。

父親到浴池洗澡。

他身體乾癟,皮膚沒有彈性,小心翼翼坐著沖水。身邊有歡蹦亂跳的半大小子們鬧著。

老人選了一位老一點的師傅搓澡,說:「輕些。用我的毛巾。」遞給人的是掉了毛透亮的老毛巾。

晚間,父親坐在沙發上喝熱水,眼眯縫著,呵出氣。眼前放著的小凳,讓他憶起往事:

那時,他的頭髮是油黑的。他和鄰院兒的木匠切磋,自己學做工具,打傢具。他隻用卯和膠不用釘,用圓規三角板畫角。這個小凳,是用剩料做的,幾次搬家都沒捨得扔。吃飯用的摺疊桌,也一直伴隨。

電話鈴響,是曉友。

「今天老人節呀,爸,節日快樂!」

「今又重陽啊。」

「天好,出去走了嗎?」

「啊,走了,到海邊小山。你也不容易,多注意身體。以前你說得對,老來伴兒呀。你要注意身體,天氣涼了。」

曉友眼有些濕潤,放下電話。他接水擦地,然後打開兩面窗通風。

父親要睡了,先到衛生間刷牙,他把餘下的牙膏一點一點地擠凈,慢慢刷,然後用余沫刷牙套。他照著鏡子,鏡中是黯然的臉,他用手拉一下臉又慢慢鬆開。

夜,父親一直躺著,從沒拉窗簾的窗子看天空:弦月已經過去了,有幾顆星星閃耀。

蛐蛐已進了屋,在近處叫;蝴蝶燈在地腳線上明亮。

12

早晨,父親拿下晾衣桿上的襪子,坐沙發上翻正襪子,穿上,然後揪正了,抻均勻,襪口套上襯褲口。

吃了飯,父親收起使用了多年的粗瓷碗和舊的木筷子。筷子上刻著一條刀痕,是特意做的記號,為了不和別的筷子弄混。他患有膽結石膽囊炎,有時疼痛,曾懷疑患了肝炎,怕萬一傳給別人。其實他常做檢查,肝功正常。結石是有,做B超能看得見,大概有高粱米粒大。

老人把鑰匙放在桌子上,提著小凳和袋子走出。帶上門,又拉了拉。一袋菜,他送鄰居,放到門口。走到垃圾箱,把那袋碗筷放進去。碰到人,「出去走走?」老人神情淡定,「走了。」

父親拎著小板凳和一個小袋,走出衚衕。在樹蔭外,有倆老頭兒在下棋。他們一隻手下棋,另外的一隻手不閑著,一位手裏上下倒動兩個木棋子,一位不停碼著吃掉的棋子。站在他們身後看棋的有好幾位。父親坐在小凳上休息,他在等老友,他們約好了的。

癡獃的老蒼撅的撅的走過來,一個小孩追在他身後掛樹枝。父親去把樹枝取下來。

風吹過,樹葉刷刷地響起來,人裹起領子。長著棕色毛的蟲子在地上緩緩蠕動著,它往哪裏去呢?風捲起它身上的毛,如未成熟的谷穗。

樹影緩緩移動,覆蓋到人們頭頂、身上,下棋的看棋的一起挪了地方,挪到陽光下。老友還沒有出現。

父親走上小山。人工種植的菊花艷麗競放,錦簇花團裡還存有早晨獲得的露水。父親坐在小凳上,靜靜地觀看山下。

坐累了,父親來到山下的樹林。這裏樹蔭環覆,草叢成綹倒伏。父親走進樹木稠密的地方解手,回來整理腰帶和褲拉鏈。

北方市場,曉友接到電話:

「是大哥呀!什麼,爸走了!啥時候?怎麼突然……」「你回來不?」「我……回去。」「詳細情況回來說吧。」

13

火車上,曉友朝向車窗外。窗外閃過田地、山丘、成片的樹林,陽光、樹林、田野都是黃的。

天暗下來,曉友躺在臥鋪上。在車輪車軌的碰擊聲中睡不著,他想三年前的事:

醫院監護室裡,小鵬讓拿他的包,從包裡拿出手機,鑰匙,還有銀行卡,一個小本,說:「我有老父親……你知道,……母親剛去世,他受不了……我的事不要讓他知道,他,拜託你……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曉友……還有借你的錢不夠還……」

小鵬和曉友在大學時非常要好,大學畢業他倆一起分到了一個城市。後來,曉友攤事坐了牢,媳婦離他而去。小鵬為曉友請律師,四處奔走,常去監獄探望。後來,曉友出獄,做起水果生意。

在小鵬遭遇車禍前幾天,小鵬的妻子因病剛剛去世……

14

曉友按照小本上的地址,找到了小鵬父親家。

屋裏,一家人忙著製作準備各種祭品,見曉友,大家都楞了。曉友自我介紹:「我是曉友,是小鵬的朋友。小鵬三年前出了車禍,已不在人世。三年來接打電話的是我。」眾人呆站著。

大哥說:「你的聲音還真像,我們誰也沒想到……隻說小鵬這些年不回來。還沒吃飯吧?一起出去吃。」

晚上,曉友躺在父親的床上,打開床頭燈,床頭還整齊擺放著一摞參考消息和健康雜誌。曉友打開電視,電視節目是在體育頻道,那是老人臨走看的台。體育節目給老人一些動感,一絲激情。曉友拿起枕頭墊後背,發現好幾個小瓶,細看,原來是自己給老人寄的安眠藥。

曉友來到廚房,開開燈,那裏拾掇整齊,兩塊抹布搭在櫥櫃把手上。

在洗手間,曉友尿尿,看鏡台前的牙缸,空的。

15

清早,大哥來了,拎著一袋豆漿,一袋油條,一袋茶葉蛋,說:「早飯簡單吃點。」

曉友拿來那幾瓶葯,大哥看了不好意思,「原來隻給他一點兒,有時候給忙忘了,老爺子沒藥,一宿睡不著。後來就多給他,誰知攢了這麼多。」

殯儀館,親人圍著製冷棺站著。曉友被引見給姑姑,姑姑眼圈湧出淚。姑姑說:「謝謝呀,這些年,讓老人有個念想,讓他支撐到現在。他身體這些年越來越不好,遭罪。安眠藥吃少了,還睡不著,他又不敢多吃,怕人變糊塗不會處理了。他說也想在屋裏安安祥祥吃了葯,像睡覺一樣走了,可他怕影響房子,以後孩子們住或者處理時不好……

「他也想跳崖,想投井,那簡單,可他怕給別人麻煩太多。他說人死了,別讓活人受罪。」

老友來了。

他上了香,哭了,「讓我再看你一眼,你解脫了。我臨了哇,又變了主意……」

在火化爐外,曉友把骨灰收了一部分,收在一個自己帶來的罐裡。灰已燃盡,但還散發著熱量。收集中他發現一微小的鋼絲,那大概是老人的牙套上的。

留下來的人一起到墳場。曉友半蹲半跪燒一摞紙,秋風過,紙屑飛揚。

一個小孩,姑姑的孫子蹲在跟前,他手裏拿著一支鋼筆。他說舅爺把筆和本給了他,還有一個錢罐。錢罐裝著硬幣,都是分幣,是過去買東西時找零的,那是兩代人的「功績」:零錢一點點攢著,有的兌換給開食雜店的親戚,再有過年包餃子拿幾個洗了放進去。後來可以花的角、元都已陸續用了。這些年,老人有意識地花掉零錢,不存了,存著沒什麼意義了。

「舅爺說我長得像鵬叔。」小孩說。曉友看這孩子,確實是有小鵬的眉骨。

遠望,山巒起伏,連綿數裡;遠方的海,藍藍的,綠綠的,有著分明的條塊。

姑姑說:「臨走前他把鑰匙放家,出了門就沒想回來。他先前也猶豫。所有的事都事先安排,鑰匙給了大夥。」

大哥說:「走的那之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中午不要去喝酒,回家有事要辦。

「我下班去父親那,家沒人,鄰居說早晨就出去了,看街口下棋那有沒有,那沒有。找老二,老二說咱爸以前交代過,說如果找不到他,就一定會在山下那片樹林。那邊靜,沒有什麼人。我們到那,人已……」大哥一攤手,「就這麼,好好的誰想到,不愁吃,不愁穿,有房,退休工資也長了,啥也不缺……」

「我們沒到這歲數。」曉友嘆息說。姑姑點頭。

大哥:「老爺子心細,有的他沒告訴我,分別告訴我和老二,他都仔細想好了的。」

老二:「有一回,咱父親從外邊打電話叫我,讓我開的門,說忘帶鑰匙……」

姑姑說:「老人猶豫過。」

16

回到父親的家,大哥拿出幾張紙,「這些就擺在了玻璃櫃裡。」

上面是老人的筆跡,剛勁,端正:

這幾年花銷如下

原存款三萬,加上後來工資和子女貼補共七萬餘元

買葯花500餘元

住院費:兩次,共約21000元報銷不到9000元個人承擔11000多元

水電氣交費3100元

管線小區統一更換費4000元

人情往來收支相抵付1600元

除去日常花銷,餘款五萬

存摺四萬元,現金一萬元

喪事處理從此開銷。我有一老友,若與我同行,請與我同等安置喪葬(他沒有兒女家人)

余皆歸三兒一女共有均享。細目附後。

父示

紙的下方寫三個字,略大,與上面字跡顏色深淺不同:

我走了

17

曉友來姑姑家。

「這是小鵬留下的卡。」

姑姑推辭:「這些年都是你郵錢寄葯,你為這家不知搭了多少錢,我們怎能再要這個錢……」

「這也是我代表小鵬一份心,您就收下吧。」

姑姑講:「小鵬他爸從去年就有這想法,我勸不了。他說趁自己還能動,頭腦還不糊塗,做完自己要做的,自己處理好。說人總有一死,多一天少一天有什麼區別,活得要人照料,傻子似的,動不了,多活幾年有什麼用!是這個理。前些日子來,說天要冷了,不能等冷了以後讓孩子們遭罪。

「臨走前一天,他說他看了天氣預報,天氣還好,沒有雨。

「這是他拿來的這麼些棉衣服。他說是閨女新做的,用不上了。

「他還說,小鵬如果回來,不要告訴他這麼多,不要讓他難過。要照顧好媳婦。

「他哪知小鵬倆人早就不在了,他還一直惦念著。謝謝你這些年……你的聲音,和小鵬一樣一樣的。」

曉友來到小樹林。經霜的草,顏色深綠,成綹兒倒伏;上方樹枝交織,天光斑斕。細看:托盤橫枝,一人多高,彼此相接,針葉耀耀生輝。曉友彷彿看到老人:

老人走向樹下,站住,手裏拿著凳子、兜子。老人放好凳子,站上去,在樹杈上拴繫繩套,他整了整衣領,手扶繩子貼在下頜,平靜地,眼睛眯縫看著遠方,微微咽了下唾沫,一絲蒼涼無痕的笑意留在臉上……

曉友拿出手機,這個小鵬曾使用過的,曉友一直隨身帶著,與老人聯繫多年的手機,在兩個不相識的人之間建起了一座橋樑和生死情誼:從小鵬臨終囑託,到老人生命終止,三年,兩地,兩個人「開展」未曾謀面的交往,曉友不僅僅是小鵬的「替身」,他融入了老人的生命和最後的生活。曉友默默地把手機埋到大樹旁——這個老人聲音終結的地方。他把它放下了——它承載了這些年的許多牽掛、溫暖和生活——放在他一直想像的這片土地的下面,他說:「小鵬,我沒有照顧好……」向樹木深深鞠了一躬,說聲「好父親。」他從內心裏尊重這位老人,老人從容走了,維護了一生完整的自尊,和人們的尊敬。

18

曉友回北方,到小鵬的家。他把骨灰罐放在桌上,望著小鵬的遺像,說:「我替你接回了老人家。」

曉友坐下來,給一位律師朋友打電話:「小鵬的父親,人走了,這裏的一切不再需要了。請幫著處理小鵬的這處房產,親屬繼承的問題……」

19

南方桃花盛開,北方還在沉睡呢。直到五月,北方土地才長出小草,野菜花兒開。

在新綠蔥蘢的山林邊,在小鵬夫妻的「樹葬」處,曉友打開小鵬父親的骨灰盒罐,倒入樹坑,撒下黑土,然後植青松,填滿土,註上清水。

曉友把一塊寫有「父子情深」的木牌系在樹上。

尾聲

澡堂裡,熱氣騰騰。

曉友坐在池邊,泡在水裏是老爹——曉友的父親。

曉友扶老人出水,慢慢走向搓澡間。搓澡工鋪上塑料布,提桶潑水,老人臥伏在床。曉友站身旁,「輕點。」囑咐搓澡的人。

曉友望著老爹:他身體乾癟,皮膚沒有了彈性,臉紅色而微汗,閉眼不出聲。搓到最後,老人抬起頭,睜開眼,眼裏流露模糊而快意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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