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央不是純粹的神明，所以她感受不到天地之間日漸消失的神明氣息。

她也沒有發現，青的力量在一天一天的削弱，已經沒有辦法庇護信仰他的人類了。

-

那一天其實與平常沒有什麼不同。

未央因為與青意見不合而生氣，跑到了很遠的地方。

當她回到神社的時候，卻看到了讓她目眥欲裂的情景。

火光燒紅夜色，湖泊被鮮血染紅，巨大的蒼天古樹猛烈地燃燒，黑煙遮擋住星辰。

人類成群結隊，帶著火把與武器，圍繞著燃燒的神社叫罵著。

「這裡的神明早就放棄了我們！」

「殺了祂！殺了祂！」

「神明早就遺棄了我們！我們人類也不需要神明去垂憐！」

那一刻，一種巨大的不安充斥在未央的內心中。

銀色的力量被釋放，迅速地吞噬了一切的叫囂。

未央顫抖著，走進了神社。

火焰被停滯，變成了蒼白的影子，青的華冠落進泥土，渾身流出血液，倒在被燒得分崩離析的古樹之下。

「青！！！！」未央跑過去，顫抖著將青扶起來。

青是她悲慘人生中唯一接觸到的溫暖與光明，這樣的青此刻卻在她的懷裡，即將死去。

未央瘋狂地想要阻止青生命力的流逝，但是自己輸入的力量就像是泥牛入海，也隨著青的消散而消散在空氣中。

「未央……」青抬起手，他翠綠色的眼睛悲傷地看著這個還未長大的孩子，「未央，別害怕，去看看這個世界吧。」

「去感受，去學習，這個世界還有很多的事物，你會遇到很多很多的人，他們會教會你更多的、我無法教給你的東西——你總會遇到那些閃閃發光的人類靈魂的。」

青看著自己唯一的留戀，他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未央的頭頂。

青直到消散，才發現了身為神明的自己，原來也會有這樣濃烈的不舍。

其實當青在看見了自己與未央的未來時就知道，只要他願意放手，讓未央離開自己去人間流浪，就可以阻止那些悲慘的未來。

但是，身為人間的最後一位神明，青實在是太寂寞了。

未央還小，她需要我的照顧，讓她再長大一些……再長大一些，我就放手。

青這樣對自己說過無數遍，給自己留下未央找了無數次借口。

最終還是因為自己的私心，讓事情最終發展到了現在這個地步。

青很難過。

「對不起啊未央，我卑劣又自私地佔用了你這麼多年的人生，剩下的日子……願你可以自由地……」

最後一句話並沒有說完，青消散在了未央的懷裡。

「青？」

未央無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青？怎麼可能會，死在那些弱小的人類手中？

怎麼可能？

這怎麼可能？？

未央跪在地上，發出淒厲的尖叫。

等等！

界！

我可以回溯時間！

我可以救下青！

未央抬起頭，不顧一切的輸出自己的力量，打開了時間的通道。

第一次回溯，未央沒有救下青，青在她到達的前一秒死去了。

第二次回溯，未央還是慢了一步。

第三次回溯，……

第四次……

未央回溯過無數次的時間。

她已經忘記了自己回溯了多少次的時間，她的核心因為能量耗盡而開始碎裂，但是她還是麻木地強迫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溯時間。

她想要救下青。

在無數次的回溯裡，未央乾過許多的事情。

她虐殺過那些愚蠢的人類，甚至嘗試去毀滅整個世界，但是她無論做出怎樣的事情，都改變不了青的死去。

「剩下的日子啊……願你可以自由地……」

未央麻木地看著青消散的身體。

她回溯過多少次，就看過多少次青在自己眼前死去，就聽過多少遍青最後對自己的遺言，就感受過青多少次在自己頭頂不舍的撫摸。

未央面無表情地坐在被火焰包圍的神社之中。

她想要再次重啟回溯的通道，可是已經乾涸的核心隻傳來了撕裂的劇痛，無法再調動一絲一毫的力量。

「界」失去了反應。

未央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她的靈魂受到的不可逆的損傷。

「啊。」未央沒什麼意義地發出一個音節，倒在了地上。

未央放棄了。

她不想再看到，青再次在自己面前死去了。

但是，那種悲痛與怒火卻灼燒著她的靈魂。

人類。

被青守護著，卻殺死了青的人類。

巨大的怨恨在未央的心裡膨脹。

未央握著青遺留下來的神格，顫抖著雙手將最後一位神明的神格高高地舉起，以這翠綠色的神格為媒介，將自己的怨恨一滴不剩地轉化為了詛咒：

「我詛咒人類，我詛咒你們骯髒的負面情緒會變成可怕的怪物，最終反噬在人類自己的身上！」

「我詛咒人類，我詛咒你們無法逃離世代的詛咒，無法逃離你們自身黑暗的情緒！」

「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

未央強迫自己激發了神格中屬於神明的力量，就算自己的靈魂開始被規則的力量粉碎依然不放棄這份對人類的詛咒。

詛咒成立，神社外圍繞的人類身上的負面情緒開始彙集，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集結成為可怕的怪物——

最初的咒靈，出現了。

未央對抗著規則的力量，強行將這個詛咒完成。

然後她倒在了青破敗的神格旁邊。

好累啊。

未央感覺到黑暗在侵蝕自己。

這就是，死亡嗎？

她不去抗拒這份黑暗，將自己沉入了這份黑暗。

但是她身邊屬於青的神格，卻再次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神格的光芒，驅散了即將籠罩在未央身上的死亡。

然後神格緩緩地升到了高空中，從中散發出來的能量像是輕盈的雪花，緩緩地落到了人間。

青最後的力量落到了一些人類身上。

這天開始，一部分的人類可以看見了那些陰暗處的怪物。

這天開始，世界上再也沒有了神明。

-

未央在沉睡了之後，陰差陽錯，被另外一個世界的實驗室喚醒了靈魂。

但是被喚醒的未央是靈魂破碎的未央，忘記了自己的過去，也失去了愛憎的能力。

直到林舞木，用自己的靈魂補全了未央的靈魂，未央才想起了自己這黑暗的曾經。

未央藉助那一個世界的神器的力量，再次回到了，自己曾見過無數次的，青死去的那一天。

但是這一次，有什麼不一樣了。

青的華冠仍然落在泥土裡，衣袍依然狼狽，渾身上下依然全是鮮血。

但是他卻用著未央最為熟悉的那種溫柔的目光，欣慰地看著未央。

「未央，你來啦。」

——不再是未央聽過無數次的，青的那段遺言。

「……青。」未央強忍住自己的眼淚，倔強地看著這個對於自己意義特殊的神明。

「好久不見啊，未央。」青像是想要站起來，卻因為傷勢過重而失敗了。

未央快速走過來，抱住了青。

青的身上還是那種自然的氣息，帶著草木的清香。

恍惚間未央彷彿又回到了她與青在一起的時光，一切都不曾發生，她枕在青的腿上，青摸著她的頭，兩個人一起曬太陽。

可是那樣安然的時光，早就碎裂了。

未央地看著青。

「你為什麼，放任自己死去？」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問道。

是的，在經歷了「書」的世界之後，未央終於想明白了自己為何無法救下青。

——青是，自願被人類殺死的，自願死去的。

青抬手，摸摸未央的頭髮，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未央，這就是規則。」

「末法時代，神明終將離開，神權歸還給世人，人類終會靠自己的力量開啟新的時代。」

「那我呢？」未央流著眼淚，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怎麼辦？」

青翠綠色的眼睛看著哭泣的未央，然後，他像是一個孩子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

「未央，你遇到了啊。」青沒有回答未央的問題，而是說出了一句不相乾的話。

未央抬眼，對上了青帶著笑意的眸子。

「我就說嘛，未央。」青看起來很高興，「你總會遇到那些閃閃發光的，人類靈魂的。」

未央想到了林舞木。

林舞木讓未央看到了人類之間的溫暖與明亮。

青看著未央，像是有點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然後笑意更深了一些：「未央，你有姓氏了。」

「『林』，很好聽的姓氏。」

「看來你終於理解了，人類的美好啊。」

未央，不，現在應該說是林未央，她狠狠地擦掉自己的眼淚，然後凶著一張臉大聲道：「沒有！我不會承認的！人類就是骯髒又卑鄙的存在，我……」

林未央的聲音在青包容的目光中弱了下來。

她咬咬牙，將自己的表情冷硬了下來：「林舞木是不一樣的——我還是不認同你的決定！卑劣的人類沒有能力去控制這個世界……」

「可是，未央，這樣對人類不公平。」青輕輕地搖搖頭，有點難過地看著未央，「你沒有去了解過大部分的人類，你不可以就這樣定他們的罪。」

「你的詛咒已經讓這個世界的人類遭受了千年的痛苦，那麼多無辜的人喪生於因你詛咒而生出的怪物手裡，未央，你不該如此。」

林未央想到了林舞木，想到了那些保家衛國的將士，想到了福澤諭吉與江戶川亂步的羈絆……

林未央的心中下了一個決定。

「那麼我們打一個賭吧，青。」

「從今天開始，我會放棄自己的神明與神器的部分，完全用人類的部分去進入現在的人類社會。」

「我會嘗試，隻用人類的力量，是否能夠解決我所許下的詛咒。」

林未央放開青，忍住自己想要回頭再看青一眼的心情，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個銀色的空間。

「如果我可以解除我的詛咒，那麼我就認同你的想法，將世界交到人類的手上。」

「但是如果，我失敗了，那麼『界』就會繼承你破敗的神格，成為這個世界的新的神明。」

頓了一下，林未央身體顫抖著，她用盡了自己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不要轉頭奔向青的懷抱，繼續自己離開的步伐。

「再見了，青。」

青坐在地上，看著林未央離開了這裡，慢慢地消散。

但是他卻笑了起來。

他看著林未央離開的背影，像是明白了什麼，溫柔又欣慰。

未央，再見了，未央。

【我永遠祝福你。】青用神明的語言說出這一句話，消散在了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