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舞木將昏迷的華曌託付給了未央。

「他醒來一次就給他打昏一次，直到五天之後——要懲罰一下他嘛！讓他給我找這麼多麻煩。」林舞木走前對未央這樣拜託道。

於是未央將昏迷的華曌帶到了軍區的住所，對方醒來一次，就打暈一次。

未央已經很久沒有與林舞木分開過了。

房間一下子冷清了下來，忽略一直昏迷的華曌，只有未央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房間。

未央總是拿出自己的終端，看看有沒有林舞木發來的消息。

終端的屏幕還是林舞木換上的那張她們倆的合照，但是林舞木一次消息都沒有發來過。

她肯定是太忙了。

未央這樣想著。

在林舞木不在身邊的夜晚，未央只能將自己整個人埋進那張林舞木為她準備的柔軟的床鋪。

好像通過這樣的方式，她又能感受到林舞木的懷抱——溫暖，又柔軟的懷抱。

未央等待著林舞木回來。

她總是看著那扇門發獃。

也許下一秒，林舞木就會推門而入，笑著揉揉她的腦袋，將她抱起來說：「我們央央又長高了」這樣的話。

她一直等待著那個火紅色的身影。

到了第五天。

第五天結束，在華曌醒來時，她沒有再次將他打昏。

可是為什麼這個總是與林舞木不對付的討厭男人，並沒有她所預料的憤怒，而是絲毫不顧自己的狼狽，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他的靈魂被悲傷充滿，未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濃烈的悲傷，竟然可以將他的整個靈魂都淹沒在其中。

這個討厭的男人在地上坐了很久，然後發瘋了一般跑了出去，完全看不出來是一個五天沒吃沒喝過的人。

不過未央懶得管這個叫「華曌」的人。

她還要等林舞木呢。

真是好慢啊，林舞木怎麼還不回來。

未央這樣想著，卻依然乖乖地聽林舞木臨走時的囑咐，在房間裡等待她回來。

再等一天，再等一天。

未央這樣對自己說道。

林舞木再不回來，自己就去找她吧。

如果她要責怪自己，那自己就說——

「我想你了林舞木。」

「很想很想。」

在第七天的夜裡，未央突然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是林舞木。

她坐在自己的床邊看著自己。

「林舞木，你再晚回來一天，我就要去找你了。」未央坐起來揉揉眼睛，打了個哈欠。

對方在黑暗中安靜地坐著，未央只能看清她金色的閃耀的靈魂，看不清她的面容。

未央想了想，然後主動抬手，抱住了林舞木。

「林舞木，我很想你。」未央輕輕地說著，將自己的思念訴說出來，「我原先是不明白思念是什麼感覺的，但是你不在我身邊的這幾天，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粘粘的，癢癢的，很不舒服，直到看見你才停下了。」

林舞木沒有說話，只是抬手，如她千百次做過的那樣，揉揉未央的腦袋。

未央蹭蹭林舞木的手，像是一隻被馴化的貓咪。

「林舞木。」未央又抱住了林舞木，這一次卻用了很大的力氣。

「林舞木，我很想你。」

林舞木嘆了口氣，在暗黑中，輕輕地說道：「不要哭嘛，央央。」

「我可沒有失約哦，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林舞木將未央從自己的懷裡扶起來。

「你騙人。」未央滿臉都是眼淚，大顆大顆的眼淚從銀色的眼睛裡掉出來，穿過林舞木半透明的軀體，直直地落在了地上。

她看著林舞木金色的靈魂。

也只有金色的靈魂。

林舞木在慢慢地消散。

林舞木看著未央滿臉的眼淚，想要幫她擦掉，逐漸透明的手部卻穿過了未央的臉頰，觸摸不到還在湧出的眼淚。

「對不起啊央央，但是我也不算是失約了嘛，我回來了。」林舞木帶著一如既往的笑，卻發現未央的眼淚掉的更厲害了。

金色的靈魂嘆了口氣，她將自己輕輕的籠罩在未央的身上。

「對不起啊，央央。」

感受著自己的消散，她看著未央，靈魂狀態的她看到很多自己生前看不見的東西。

「我果然挺牛逼的，隨便撿了個孩子竟然還是個小神明啊。」林舞木笑笑，打趣著。仟韆仦哾

她看著未央止不住的眼淚，目光中也帶著不舍。

然後最後一次地，擁抱住這個年幼的孩子。

未央感覺到有溫暖的觸感，穿過了她的肉體，擁抱在她的靈魂。

「別哭啦央央，」金色的靈魂慢慢地消散，化為了某種奇異的力量，融入了未央的靈魂，「我以後會一直和你在一起的。」

「不要再哭了哦。」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林舞木金色的靈魂化成的力量，填補了未央空缺的靈魂。

記憶的桎梏被衝破，那些未央所遺忘的曾經一點一滴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未央全部想起來了。

未央也終於能夠看清自己的靈魂了。

她的靈魂，此刻比華曌的那個悲傷的靈魂好不了多少。

已經全部被悲傷淹沒了。

-

未央銀色的眼睛亮起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這光芒從未央的眼睛裡逸散出來，以未央為中心，迅速地膨脹成一個半球形，向整個世界擴散。

銀色的光芒所籠罩的地方脫去了時間的概念，萬物像是脫去了顏料的畫作，成為只有銀白色的線稿。

這一片安靜無比的定格世界中，唯有未央，在移動著。

她的眼睛仍然在不斷地流出眼淚，但是她的表情卻呈現出一種超脫的非人感。

未央行走於凝固的時間之外。

她走過華國議會上或竊喜或悲傷的一眾議員；她走過收到林舞木戰死消息而悲痛欲絕的反叛軍隊；她走過西部屍山屍海血流成河的戰場；她走過太平洋的海浪，極北的極光，積雪的山巔，蔥鬱的叢林……

她走過了，這個世界的一切凝滯住的景象。

她行走於時間的概念之外，所以也許，她只是這樣孤身一人地行走了一秒，也許，她已經這樣孤身一人走過了漫長的幾個世紀。

終於，未央停下了她的腳步。

她終於確定了。

這個世界裡，永遠也找不到，那個金色的靈魂了。

於是未央抬手，銀色的力量衝破了空間，她一瞬間來到了橫濱的某個圖書館。

「你好。」未央輕輕地開口。

無數的書籍微微顫抖著，脫去了那一層銀色的濾鏡，從書架上飛起，圍繞著未央旋轉。

某個不起眼的書架上一本書亮起，飛到了未央的面前。

【你好，未央。】「書」對著未央說道。

「你就是這個世界的神器？」未央問道。

【是的。】「書」圍繞著未央飛舞了一圈。

祂在未央蘇醒的那一刻，就得知了未央的存在。

祂對這個混雜者十分的感興趣，這使祂一直都在觀察著未央的舉動。

對，混雜者。

祂在未央身上看見了人類的部分，神明的部分，還有神器的部分。

「我想藉助你的力量，可以嗎？」未央直接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書」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後說道：【好的，朋友。】

「書」也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感受過同類的氣息了。

祂是這個世界最後的神器，也擔任了最後的神明的工作。

未央身上的氣息雖然怪異，但是單純的神器還是很樂意幫助有著相同氣息的同類的。

「書」將自己的一頁紙送給了未央。

未央接觸到了這一頁紙。

一瞬間，她的眼前出現了很多的人與事。

她看見悲傷的太宰治抱著一個穿著駝色風衣的男人的屍體；她看見森鷗外坐在港口黑手黨首領的辦公室，俯瞰著整座城市；他看見中原中也戴上了一個高禮帽，穿上了港口黑手黨的西裝；她看見與謝野晶子頭戴金屬蝴蝶發卡，與江戶川亂步交流著……

而最後，他們的生命都變成了一根一根的紅線，以這樣的形式被儲存到未央大腦裡的某一個空間。

她在這一瞬間獲得了「書」的啟發，這讓她能夠看清他人的生命線，並對他人的人生做出「推測」與「預視」。

同時，未央也理解了，這些人正是這個世界裡，被「注視」的那一群人。

所以他們所能夠給予未央的供奉之力，才遠遠高於其他的人。

「謝謝你，「書」。」未央對著「書」行了一個奇怪的禮，「書」認得這是神明之間表示尊重的一種方式。

「書」沒有四肢，做不出回禮，只能在空中飛舞幾圈，表示自己的道別。

未央的雙眼中溢出銀色的光芒，這光芒撕扯住時間，在空間之中，以時間為介質打開了一個通道。

未央向前走去。

整個通道超脫於時間的概念之外，但是未央卻穩穩噹噹地走著，向著終點——不，應該說是「起點」，走去。

未央走出來。

她看見火光燒紅夜色，湖泊被鮮血染紅，巨大的蒼天古樹猛烈地燃燒，黑煙遮擋住星辰。

她聽見了自己聽過一千遍一萬遍的人們的吼叫聲，聽見那些聲聲散發著愚蠢與骯髒的叫罵。

她向山坡上走去。

她走過的地方，時間全部靜止。

火焰不再跳動，水波不再擴散，人們的叫罵停滯在半空中，世界全部暫停，時間全部凝滯。

未央走到山坡最頂端的神社。

然後看見了那個渾身鮮血的神明。

他頭髮披散著，華冠落進了泥土，往日裡神聖純白的神袍遍布著火焰灼燒的痕跡與血汙，渾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口縱橫著，唯有那雙翠綠色的眼睛，依然慈悲而寬容，平靜又溫柔。

「未央，你來啦。」

——是青。

……是即將，死去的青。

被自己所守護的愚蠢人類，所殺死的神明。

「……青。」未央的聲音嘶啞，她的身體顫抖著，向前艱難地走著。

就算已經看過無數遍，青死去時的景象。

未央依然，沒有辦法保持自己的冷靜。

甚至這一幕，已經成為了她永遠的陰影，她這一輩子，無論是冗長或短暫——

都不可能走出這一夜的陰影。

在這一夜，未央失去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的人。

末法時代最後的神明——樹之神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