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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那邊》李浩(3)
第二天,母親拉著李浩去天橋邊的一個工地上,工人們穿著沾滿灰土的衣服,在各種石料之間穿梭。母親領著李浩去工地深處的一個小屋裏,一個也穿著沾滿灰土衣服的身材臃腫的男人,坐在一個木桌後面。這個男人是李浩母親的一個遠房親戚,管招人幹活的。

「來了?」男人看了看李浩母親,又低頭看了看李浩。

「我們來了,」李浩母親連忙走上前,她把李浩也往前拉了一把,幾乎把他的身體靠在了桌沿上,「這是李浩,你見過的,他不上學了,想來這兒打工。李浩,快叫大伯!」

「大伯。」李浩怯怯地說道。

男人又打量了一遍李浩,李浩個子不高,面黃肌瘦,分明是一個正在發育且營養不良的孩子嘛!這怎麼能來幹活呢?男人搖搖頭說:「孩子太小,過兩年來吧!」

「他已經16歲了,怎麼能叫小呢!」李浩母親急了,「看在親戚的面子上,你就收下他吧!小浩來這兒幹活,你就隨便用他了,他在你這兒我才放心。小浩,叫大伯!」

「大伯。」李浩又怯怯地叫道。

「我只是可憐他這麼小就來幹活罷了。」男人苦笑了一下。

母親把李浩丟在工地上便走了,她囑咐李浩,要聽大伯的話,認真幹活。屋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男人問:「小浩,為什麼不上學?」李浩小聲說:「想掙錢補貼家用。」男人嘆了口氣,便讓李浩把屋裏的地掃一遍。李浩拿起掃帚,認認真真地掃地,掃完地,又拿起抹布仔細地擦桌椅板凳。李浩幹活也像學習一樣認真。下午,男人便讓他去工地上提灰搬磚。李浩使勁地端起灰盆,真沉!他哈著腰,抬起頭,眼睛盯著前方,兩手吊著灰盆,灰盆就隻處在膝蓋的位置。他來回地端幾趟,身上便大汗淋漓了。秋天的陽光雖然不算毒辣,但射在人身上,還是十分地灼熱。李浩用沾滿灰土的雙手擦了擦臉,臉上便現出汙濁的痕跡。他用手擋了擋陽光,陽光便在手指的縫隙裡鑽過來,射在他的臉上。他無奈地又彎下腰,他的雙腿有些發抖,他的胳膊像兩根木柴,他端起灰盆就像端了一座大山一般。可即便是一座大山又怎樣!他咬緊了牙關,手掌緊緊地攥著灰盆,他彷彿又充滿了力量。他從日中乾到日落,毒辣的太陽漸漸化為了遠方的一片紅色的餘暉,工地上的人也在這餘暉中漸漸離開。在這安靜的土地之上,李浩孤獨地站立著,餘暉和晚霞纏繞在一起,把孩子染成了一抹金色。孩子忽然鼓足最後一口氣,放開嗓子,朝天邊「啊——」地長長叫了一聲。聲音在半空中打了個轉兒,隨後四散開去,惹得遠處的狗叫了幾聲。他抬起沉重的灌滿鉛的雙腿,一步步地,朝家裏走去……

母親在家裏做好了飯等他,他回到家,母親問他累不累,他說不累。可是他吃完飯就躺到了床上。他的身體就彷彿被什麼壓住了,沉重地翻身不得。母親進來,把明天的乾淨衣服放在了他的床邊。母親說道:「小浩,你還是去上學吧!乾體力活太辛苦!媽還能供得起你!」「不,媽,我能幹。」李浩一骨碌爬起來,說道,「一點兒都不辛苦。」母親搖了搖頭,她怎會不知道幹活兒的辛苦?況且小浩還是個孩子。「小浩,聽媽的話,咱的家庭狀況還不至於讓你現在就輟學,回學校念書吧!」李浩也不吭聲,又躺了下來,把背部朝向母親。「回學校?」李浩想著,「回學校去上學?蔣老師還不知道我輟學了呢!過兩天我不回學校,他一定會來我家的。可我不想再回學校了。明知道我遲早會不上學,現在還去上學又有什麼用!可我真的還想讀書,端灰盆真的很累!」李浩的眼淚不自覺流了下來,流到枕頭上。這眼淚裡有對過去讀書生活的留戀,有對以後艱辛勞動的恐懼,更有對自己不幸命運的哀嘆。

蔣書輪是在周五才知道李浩去打工了。李浩請了三天的假,周四卻沒有來學校。蔣書輪心想,也許是他還要照顧母親。可到了周五上午,李浩還是沒有來,蔣書輪下午便去了李浩家。李浩母親在家,她看到李浩的老師來了,便熱情地請他坐下。

「李浩呢?」蔣書輪問。

「李浩,」李浩母親嘆口氣,「他想去外面幹活掙錢,我就讓他去一家工地上打工了。」

「什麼?他不上學了?他去打工了?」蔣書輪騰地站起來,「李浩可是個讀書的好苗子,怎麼能讓他不上學!」

「老師,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的錯。」李浩母親連忙說道,她的那隻裹了白色紗布的手也顫抖起來。

蔣書輪意識到剛才說的話有些重了,又坐了下來。他向李浩母親道歉,並詢問她李浩在哪兒幹活。

「老師,他在天橋旁邊的工地上。」李浩母親說道,「老師,我其實也不想讓他這麼早就不上學,他這麼小能幹啥活兒?您如果能說動他去上學,我們還繼續供他。」

蔣書輪騰騰地走進工地,他看到李浩端著灰盆,瘦小的身軀被灰盆壓彎了腰。他平時看到的李浩都是規規矩矩、端端正正坐在教室裡學習的樣子,還從沒見過李浩乾過活兒。「也許,讓他在這裏鍛煉鍛煉是好事,」蔣書輪放慢腳步,他想著,「我們的孩子哪一個深刻體會到過打工的艱辛呢?當他們體會到了以後,就會明白學習才是最容易的事情。」李浩一趟趟來回跑,汗水早已濕透了衣服。他實在太累了,便直起腰來,擦了擦臉上的汗珠,他在汗水淋漓中看到了對面站著的蔣書輪。

「老師?」李浩有些驚訝,他走上前去,但隨即又意識到什麼,只是低下頭站立在原地。

蔣書輪大步走到李浩面前,他拉住李浩的胳膊就往外走。

「別幹了,去上學!」蔣書輪一直把他拉到工地門口,一邊推車一邊說。

「老師,」李浩站著不動,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犯錯誤的小孩兒,聲音很小卻又帶著堅決的語氣,「我不上了,我在這兒打工掙錢。」

「李浩,」蔣書輪生氣起來,他的聲音在這滿是車輛的街道上也顯得那麼清晰,「你這個年齡就該好好上學,千萬別走錯了路,到時候你會後悔的!」

「我不後悔。」李浩的語氣依然那麼堅決。

「李浩,你怎麼這麼不聽話,」蔣書輪生氣得走來走去,他一會兒看看工地,一會兒又看看路上的車輛,李浩依然低著頭,一副倔強的樣子,「李浩,你是學習的料兒,你好好學習,將來會有大用處啊!」

「老師,我不知道我將來會有什麼用處,我也不想等到將來。我知道,我現在就有用處,我可以幫母親減輕負擔。」

蔣書輪嘆了口氣,他無言以對。因為就蔣書輪看來,李浩家的條件實在困難,李浩或許遲早會輟學。他拍了拍李浩身上的土,粘在衣服上的灰土紛紛掉落下來。一個老師是多麼愛自己的學生啊!他最後看了李浩一眼,朝他擺了擺手,無奈地說道:「你去吧!」

李浩轉過身,他緩緩地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他扭頭看看老師,老師依然那麼高大,即便是背影,也如一座山般。在孩子的眼中,老師是多麼神聖啊!「我再也見不到老師了。」一陣悲傷湧上李浩的心頭。李浩用沾滿泥土的手揉了揉眼睛,眼睛更不舒服了。他低下頭,淚水從眼眶裏溢出,滴在了土地上。蔣書輪和他的學生李浩,在這廣袤的世界裏相背而行,他們越走相距得便越遠,過去的師生之間的美好回憶也越來越模糊,直到他們走出對方的世界……

這是三個月以後了,天氣變得十分嚴寒,玉米地也早已變成了麥田。清早,蔣書輪常常在麥田邊散步,綠油油的小麥在寒冷中顯得更碧綠了,白色的霜凝結在枯草之中。蔣書輪有時會突然想起李浩。李浩?蔣書輪許久都不再喊這個名字了,李浩的音容笑貌也逐漸在腦海中模糊起來。蔣書輪無奈地搖搖頭,他還在為李浩的輟學而惋惜。這天,他沿著麥田邊一直往前走,他想起三個月前的那些晚上,黑魆魆的玉米地、明亮的星星和街邊商鋪的燈,想起李浩在車座上講的趣事和背誦的課文。蔣書輪走過麥田,走到主街道上。清晨的街道幾乎沒有人,小鎮還未從睡眠中醒來。有時會有一兩個騎車的經過書輪的身旁,他們把身體瑟縮在厚厚的衣服裡,以抵禦冬天的寒冷。他在這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一會兒竟走到了天橋邊。這時他看到天橋邊走出來一個女人,厚厚的破舊棉襖裹在身上。她低著頭,推著車,神情落魄,走路踉踉蹌蹌的,彷彿要跌倒的樣子。蔣書輪走近她,驚訝地發現她竟是李浩的母親。

「你是要去上班嗎?」蔣書輪朝李浩母親問道。

她猛地一驚,迅速抬起頭,仔細辨認著蔣書輪。她半天才認出他來。她結結巴巴地、有氣無力地說道:「你……你是小浩的……的班主任?」

「是,我是早上散步走到這裏的。你這是去上班呢?」蔣書輪笑著說,他看到她比以前老多了,皮膚蠟黃,皺紋像乾旱的土地龜裂出的縫隙,一道一道的。真想不到,才不到3個月,她竟然變成了這個樣子。

「我……我,我是去縣城。」

「李浩還在那家工地上幹活嗎?」

「他……他,他不幹了。」李浩母親的臉上突然現出痛苦的神情。

「那他現在在哪兒?」

她嘆了口氣,眼淚竟也隨之流了出來。她連忙用手擦乾眼淚,她什麼也沒說,竟推著車往前走。蔣書輪覺得奇怪,但也不敢再問。李浩母親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住了。她站立著不動,就像一座破敗的雕像。她半天才扭過頭,彷彿在對著空氣說話似的:「小浩,我的孩子,他得了白血病,再有幾天孩子就不行了。」

「什麼!」蔣書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快步走到李浩母親跟前,盯著她說道,「李浩得的什麼病?他怎麼會突然得病?」

「那天下午,李浩突然暈倒在工地上,我以為孩子沒事,興許是他太累了,我抱起他回家休息。」李浩母親有氣無力地說著,彷彿在敘述一個書裡的故事般,「但是他一直發燒,吃了退燒藥也不管用。去了診所,人家說讓去縣醫院檢查。我就騎著車帶他去縣醫院。誰知,做了檢查,做完了檢查,醫生,醫生竟說他得了白血病!我嚇得撲通跪了下來。家裏哪有錢給他治這病!我們到底是得罪了誰啊!竟然遭受這樣的罪!」李浩母親有氣無力的敘述變成了泣不成聲的哭訴,他一把丟掉車,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蔣書輪彷彿做了一場夢般,他久久地站立在天橋邊。清晨的風像冰冷的刀片,蔣書輪感到巨大的疼痛。街上的車和人多了起來,發動機的轟鳴、汽笛的鳴叫、店鋪的開張,所有的聲音匯聚在街道上,叫醒著還沉浸在睡眠之中的迷迷糊糊的人們。蔣書輪卻是叫不醒的,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的學校,他只是一直低著頭,大腦一片空白。到了學校門口,他回望了一下剛剛走過的路,他看了看麥田,嘆息地說道:「李浩的命真苦!」

周日的上午,蔣書輪在病房裏見到了李浩。他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單一直垂到地面。他的頭髮掉光了,頭皮完全裸露出來;他的臉已經瘦得不成形,蔣書輪只能從神態上辨認出這是李浩;他的眼睛失去了當初求知的神采,只是黑洞洞的,像兩口深井;他的手臂上滿是疤痕,就如樹皮被刀胡亂砍了一通般,這是化療造成的。

「李浩。」蔣書輪小聲叫道。

李浩的眼睛微微睜開,他看到了蔣老師站在面前。他忽然咳嗽起來,繼而是一陣噁心,胃液從嘴裏流了出來。

蔣書輪連忙扶起他,拍他的後背。除了胃液,他什麼也吐不出來。他又躺下來,伸出手努力地從枕頭下掏出了一本書,是《古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是當初蔣書輪送給他讀的。他輕輕地將書放在胸前,雙手覆蓋在書上。他似乎頓時有了力量。

「老師,謝謝你給了這本書讓我讀,我很喜歡它。」李浩的雙手緊緊地壓著書,彷彿它是一件稀世珍寶般,「老師,我最喜歡書裡的阿喀琉斯。他英勇善戰、叱吒風雲,在特洛伊戰爭中殺死了赫克托耳。只可惜,他到最後還是擺脫不了命運的悲劇,被射死在沙場。也許這就是命吧!我不是英雄,沒有做出轟轟烈烈的事業,卻為什麼要如那些英雄一樣陷入命運的悲劇裡?」

「李浩,」蔣書輪輕輕地將手放在李浩的雙手之上,「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是英雄嗎?他們之所以是英雄,不是因為他們英勇善戰、叱吒風雲,也不是因為他們做出了多麼轟轟烈烈的事業,而是在於他們敢於反抗命運,敢於同命運作鬥爭!正是這種反抗和鬥爭所激發出來的人的高貴和勇氣,他們才被人類讚揚和歌頌!——李浩,你就是英雄啊!」

「我是英雄?」李浩的雙眼煥發出神采,他的手掌緊握成了拳頭。

「你要堅信自己是不會被病魔打倒的!」蔣書輪緊握著李浩的拳頭,「老師和同學們都在支持著你,他們都期盼你能早日康復,重回學校讀書。」

「我真的想回去讀書,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打工,打工太累太辛苦。」李浩的眼睛裏又燃燒起了求知的火焰,「我還想聽您講《桃花源記》,還想聽數學老師講全等三角形,還想聽英語老師唱英文歌曲,還想努力學好各門功課。」

「你一定會再次回去讀書的,」蔣書輪依然緊握著李浩的拳頭,「你是英雄,英雄不懼怕命運,命運隻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李浩堅定地點點頭,他堅信自己,也更相信老師,有老師在,他彷彿就有了信心,有了依靠,就看到了生的希望,就能同病魔做頑強的鬥爭!

可惜,英雄的李浩最終還是沒有擺脫命運的擺佈和病魔的摧殘,他死於1個月後的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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