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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阿壩阿來》老房子(2)
第三天黎明時分,太太突然抬起頭來說:「拖娃娃的腿。」一隻沾著黑色血塊的腿從婦人兩腿中間伸出。

他伸出手,惡狠狠地像抓住了殘酷捉弄人的命運一樣,太太一聲尖叫劃破了黎明那張灰色玻璃上的時間。

陽光水一樣飛快流淌,不覺間就流來了黑暗。死去的婦人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起來。

「掌燈。」門房點燃一小截牛油蠟燭,還把一片松明插在牆上。

「把我窗紙熏黃了,奴才。」

「我把娃娃埋了。」

「深點才好。」

「深。」

「怕狗。」

「怕人家的狗我們沒有狗了。」太太不斷從牙縫裏噝噝地倒抽冷氣,連喝下三碗滾燙的油茶,一團紅暈浮上蒼白的臉頰。

「人哪!」他說。太太迅疾高傲地強撐起身子:「奴才!記住是別人搶走了你的老婆孩子,還弄斷了你的腿!」她強撐起身子不讓奴才嘆息主人的命運,就如眼前這聳立在一片被世人遺忘的廢虛上的空空如也的房子一樣。

她還說奴才用松明熏黑了她白凈的窗紙。她還說:「等主人回來,我告訴他你們待我十分周到。」莫多仁欽喉嚨裡又咕嚕一聲。

他那副老假牙摔成了大小七塊,一整天他都努力在口腔中把它們拚復還原。

白天就這樣消磨掉了。他吐掉嵌牙時帶到口裏的泥沙,又起身咿呀呀推上沉重的院門。

他看見映著殘陽的山尖那血紅嘩啦一聲流淌下來變成液體。早晨,那血紅色重又染上山尖時,隱約傳來幾聲狗吠。

老房子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戶從一片鐵灰的曙色中顯露出來。大門自己咿呀了一聲,院外流淌的霧氣無阻滯地流了進來。

一個聲音說:「老房子。」又一個聲音:「明朝誥封的一個宣慰司的老房子。」

「末代土司進城念了大學扔了一個年輕太太在這裏沒有回來。」

「聽說『文化大革命』自殺了。」那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小房子和他本人。

他聽到鞣製很好的靴幫上的皮子咕咕作響。

「但願在今天運氣好。」

「阿門。」不久他就聽到一聲沉悶的槍聲,在早晨清新甜美的空氣中來回激蕩。

但挪到門口坐下,再次努力用唾液粘合碎裂的假牙。直到兩個獵手把一頭牡鹿扔在他腳前。

「像是誰?」他們看到這個老頭時吃了一驚。

「莫多仁欽,白瑪土司家的門房。」

「你別唬我們。那個門房害著相思病,土司太太生第二個野娃娃死了,他也死了。我們聽說這件事情。你是要飯的還是害了麻風病逃到山裏的,我們不會為難你。」

「我死了?」

「是那個看門的瘸子死了,不是你。」他想告訴他們每年他都想替太太的臥室換上乾淨潔白的窗紙。

太太來的部落有三十六戶八百牛三百羊。太太新來下馬時他親手鋪了一長溜氈子,直穿過院子,連接院門和上樓的梯口。

他說:「主人和太太都囑咐我看房子。」莫多仁欽腦子中閃電般一亮,想起一件當時做過就忘記了事情。

他像當初一樣舉起手來,就像這個動作與好多年前那個同樣的動作中間從未有過時間的間隔一樣,從氈帽的翻邊中拿出一個尚未開啟的牛皮紙信封。

「主人來的。」從城裏出來過假日的獵手在夾克上揩揩剖鹿弄濕的雙手,打開來看了。

這時一陣陡起的陰風從漢子手中奪走了那頁信紙。那紙片輕飄著,像一片羽毛,最後和藍空中的一片白雲融為一體。

白雲轉過山頭消失了,藍空邊緣的山脈碧綠如洗。

「太太讀到主人的信了。」

「你主人做了政府的官。」

「土司不是什麼都管的官嗎?」他問。

「做了政府幹部就不要你太太了。」那人怕他人老耳聾,俯身在他耳邊說:「這封信寫了二十三年了,他要跟你女主人離婚!」這一聲使當初女主人用濕布帶捆攏的他的頭顱又轟然一聲重新炸裂。

太陽隨那一聲響變成一個綠焰熊熊冷氣幽幽的大火球。剩下的時間,他一邊熬煉兩個獵手扔給他的鹿油一邊想他忘了問信裡主人提沒提門房幾句。

莫多仁欽曾在八十六歲上夢見自己和太太交合。她的身體仍和在兩個潰兵槍口下脫光了時一模一樣。

醒來,發現使肚腹溫暖而做了那個夢的是漏進門縫的一抹陽光。第二次難產太太至死也沒說:「是你的娃娃。」他把熬煉好的鹿油傾進兩隻銹綠的銅盞,搭上燈草。

這時他重又聽到樓上傳來女人的尖叫,那叫聲刀子一樣劃破黃昏的沉寂,一切都水一樣動蕩起來。

許多年時光的皺紋交疊在一起,再也無法分清原來的順序。他說:「就來,太太。」上樓梯時,一碰扶手就倒下了。

把燈盞放在窗台上,點燃,他低低叫一聲:「太太。」太太十分清晰地呻吟了一聲,說的還是許多年前那個字:「水。」莫多仁欽想返身到院裏取水。

剛到樓梯口,樓梯就塌了,樓梯倒向牆角,現出了那多少年前他力圖忘掉而終於就忘掉了的樓梯後的黑暗空間。

那具軍官的骷髏向他切齒微笑。他的眼窩中飄起綠火。這使他記起點什麼卻什麼都未能記起。

他折身回去。每走一步,樓道的地板就從他剛抬起的腳下塌陷了。整個老房子都在迴響,然後又被迴響弄得搖晃起來。

他指頭一觸及房門,房門就轟一聲倒下了。寬大的木門板倒下時一股風煽著了窗台上燃燒著鹿油的燈盞。

那火焰一歪身子便爬上了焦乾枯黃的窗紙。

「是我的娃娃嗎?」他俯下身柔聲問道。

「不。」

「是我的娃娃。」他看到自己的老臉懸掛在明亮的火光中間,浮出了樓梯下那死人臉上曾經活生生的兇惡神情。

「是我的娃娃。」最後,他揮舞著已經爬到他手臂上的鮮艷的火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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