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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迷亂、為愛癡狂:告別天堂》江東和天楊(1)
[江東和天楊]

那天晚上從麥當勞出來的時候,方可寒異常地安靜。晚風吹上來,這個城市難得有一點閑適的味道。她把頭髮紮起來,沖我一笑,眼睛亮閃閃的。我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細緻地觀察過她——我是說在床上的時候。

我送她回家。穿越最繁華的商業街,路過北明,抵達沒有人的堤岸。曾經你只要走上這個堤岸就能聽到工廠裡機器的轟鳴,不是那種刺耳的轟響,那聲音遠遠的,沉沉的,好像來自地心,聽慣了之後還覺得它很家常。

「江東你還記不記得?」沉默了很久的她突然開了口,「高一的時候,地理課,講城市佈局,老師就拿這間工廠舉例子。」

「怎麼不記得,」我說。我到現在也能想起那個老師的語氣,「開什麼玩笑?河邊也能蓋印刷廠?幸虧那廠子如今倒閉了,否則讓來旅遊的外賓看見,笑話不笑話?」那年我們這兒辦國際旅遊節,來了好多鬼佬和小日本。

老師話音落下,大家鬨笑。在我們學校,大家嘲笑起我們所居住的這座城市都是毫不猶豫的。鬨笑聲中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原來沒有人認為自己屬於這個地方。

「那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方可寒繼續說,「所有同學裡只有我是從那間工廠的子弟中學來的。」她微笑。

「子弟中學那年考來北明的,是不是只有你?」

她點頭。我突然想:要是那天,在鬨笑聲中環顧四周的我撞上她美麗的眼睛,那我高中三年經歷的,也許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筒子樓裡的燈光悠長,走廊裡堆得滿滿的舊報紙、大白菜、自行車零件、蜂窩煤。水房的管道一定是又堵過了,地板上還是濕濕的,凹陷的地方汪著一攤一攤的水。小時候水房堵塞的日子是大人的災難孩子們的節日,在大人們汙言穢語的詛咒聲中,我們高興地脫了鞋襪,踩著運氣好時能淹沒到腳踝的水在走廊裡一邊追逐一邊喊:「水災——發水災了——」

方可寒那時不屑於跟著我們瘋,只不過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無意中開門看見了她。那天水房堵得超常的嚴重,直到晚上髒水還不退。漂了一地的爛菜葉菜幫,還有一樓道的潮氣。她走出來,左右看了看,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沒發現我,然後她拎著她那雙紅色的小塑料涼鞋,輕輕地但是興奮地踩進了水裏。劉海垂下來,遮住了她專註的眼神,那個場景就像做夢一樣。

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站在走廊裡,用稱得上是警惕的眼光看著我們。方可寒笑笑,「你能不能認出來她是誰?」我當然認不出。方可寒說:「她就是戴明和武艷的女兒。」戴明和武艷,是我們筒子樓裡的「梁祝」。那時候他們倆也就是我們現在的這個年紀,戴明很英俊,武艷很豐滿。戴明為了武艷腰裏別了三把水果刀單槍匹馬去和七十二中的一群人叫板。那天晚上靜靜的樓層中回蕩著他們兩家大人打人罵人的聲音。後來他們倆一起離家出走,又一起被大人捉回來;再後來,我就不知道了。

「那個時候。」方可寒說,「我做夢都想長大以後像武艷那樣遇上一個戴明。」

「他們倆現在在幹嗎?」

「開始都在工廠,現在戴明就在樓下開了間小賣部,武艷好像是在飯店上班,他們住的是你們家原來那間房。」

「噢。」

「進來坐坐吧。」她打開了日光燈。

「你爺爺奶奶呢?」

「爺爺前年死了,奶奶現在常常住我姑姑家。」

「噢。」

「喝水嗎?」

「行。」

她倒水的時候突然彎下了身子,蹲在地上一動不動。我說:「方可寒?」然後看見一滴血滴在地上。

「沒事。」她仰起頭面對著天花板,「都是那個狗雜種,推得也太狠了。」她潔白成蒼白的脖頸上有一抹血痕,延伸著,直到她美麗而嶙峋的鎖骨。

「要不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可能是碰傷了,得上點葯什麼的。」

「哪兒那麼嬌氣。」她笑笑,「我又不是你的宋天楊。對不起我忘了,不該戳你的痛處。」

「去死吧你,」我說。

「江東。」她把一團衛生紙塞進鼻孔,「我會記住,你是第一個為了我跟自己女朋友分手的男孩。」

「誇我呢還是罵我呢?」我笑,「有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兒。」

「媽的你取笑我——」她大笑,一小股血又濺出來,那團衛生紙一下就變紅了。

日光燈在我們頭頂嗡嗡作響,那響聲由無數聲音的斑點構成。急診室年輕的小醫生躲閃著方可寒**辣的眼神,「要是像你說的,你最近還常常發低燒的話,星期一來查個血象。」

「血象?」方可寒綻開了她註冊商標式的微笑,「那是什麼東西?」她特別把聲音調整到一個微妙的角度,完全是出於職業習慣,就像某種本能。

我們都在肖強的店裏,我,江東,還有肖強。方可寒不會再來了,至少近期內不會。

肖強已經抽到第五支煙,還是一言不發。

「就像演電視劇一樣。」江東突然奇怪地笑笑。

室內寂靜。只有蔡琴在唱歌。

「當我與你握別,再輕輕抽出我的手,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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