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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迷亂、為愛癡狂:告別天堂》江東和天楊(2)
我又感覺到了那種巨大的寂靜。江東的手突然摸索著伸了過來,掃著我的指尖,最後終於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還是那麼大,可是很涼。

周雷的手很細緻,但絕不娘娘腔,它有種烘乾機裡的熱氣的質感,讓人舒服。雖然「幸福」和「舒服」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但至少這舒服令人快樂。

我說:「周雷,張雯紋死了。」

他問:「誰是張雯紋?」

我原諒他。他最近被簡歷面試招聘會搞得焦頭爛額找不著北,總是喜歡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裝死。

「什麼記憶?就是那個《藍色生死戀》!」我一點一點撫弄著他的頭髮。他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想起來沒有?」我問。

不回答。原來睡著了。這人真有福氣。

病房裏的樓梯很長,有時候我總覺得只有音樂才能把這種長描繪出來。我站在樓梯的拐角,身後是我現在工作的地方,多年前,方可寒就是從這兒離開的。

楊佩寧靜地對我笑笑,「宋天楊,我還真挺捨不得你的。」她終於要跟著小杜走了。葉主任對她說:「咱們科的護士,只有你和天楊是大學畢業,留下來的話會很有前途,其實出國很辛苦。」她說我知道。我總覺得是張雯紋最終促成她這個決定的。她問我:「宋天楊,你是不是覺得我這人——有勇無謀?」

其實我知道她一定會後悔,但是我還是真心實意地說:「『謀略』這東西,怎麼說也可以培養;可是『勇氣』,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她含著淚給了我一個百分之百的擁抱。

沒有了楊佩大說大笑的聲音的走廊空了很多,夏日的陽光細碎地斑駁著,我背後那扇門上的白色油漆已經黯淡,在我第一次推開它的時候它還整潔如新,還靜若處子,梳著兩條麻花辮的我站在它面前,正午的三月的陽光像瀑布一樣傾瀉著。

方可寒半躺在病床上,黑髮垂了一枕頭。「宋天楊?」她很意外,「怎麼是你?」

「你,好嗎?」當然不好,但我該說什麼?我不像她,我應付不來這種場面。

「好。」她細細地端詳著我,「宋天楊,好久不見,你好像瘦了。」

其實這話該我對她說才對。我說:「都是高考鬧的。」

「你準備報哪個大學?」她問。

「沒想過。」

「那總想過想去哪個城市吧?」

「大點兒的,人多的。」

她笑了,「我也一樣,喜歡特別大的,人特別多的地方。」

在後來的日子裏,陌生的城市變成了我們經常討論的話題。我說經常,沒錯,漸漸地,我每天都會去看她,跟她待一會兒,到後來是真的聊得很熱鬧。有時候我會問自己,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我可憐她,還是因為我好奇,還是因為我想知道是什麼讓她拿走了我的江東,還是因為——我知道她也許快死了,我對「死」這樣東西心存敬畏?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我想不起來了。

有一次我無意中說起我的爺爺奶奶,無非是些關於老人家的記性和笑話。我爺爺打電話給一個老同學:「你老伴兒身體還好吧?什麼?不在了?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也不通知我?」奶奶在旁邊急得跺腳,「你上個月不是剛剛參加人家的追悼會嘛!」

這個笑話讓方可寒開心得很,然後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樣,也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孩子,於是我們就談起了我們的童年。我說我覺得跟著老人長大的孩子,會對「歲月」這東西更敏感。

「真的?」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倒不覺得。」

「不過,」她繼續說,「上了年紀的人有他們自己的那一套。你覺得是跟『時間』啦,『歲月』啦這些東西有關,他們自己倒是不會這麼覺得,就好比——你覺得什麼『歲月如梭』,什麼『逝者如斯』這種詞兒是講他們,可他們覺得這些詞兒說的是另外的東西,我也說不好,給你講件事兒算了,」她笑笑,「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她講話的時候眼睛會奇異地發亮,像是停電的室內突然有人按亮了打火機。

她說她十二歲之前,一直是跟著爺爺奶奶睡一張大床,因為她們家只有一個房間。十二歲之後,她奶奶在家裏掛上了一個布簾,晚上簾子一拉,就把她到晚上才撐開的行軍床和爺爺奶奶的床隔開。房間被擠得滿滿的,她的身體緊緊地貼著冰冷陳舊的牆壁,那是她十四歲那年。

「那天夜裏我是突然間醒的,睡得迷迷糊糊的,都沒完全清醒。我聽見我爺爺奶奶的聲音,我還以為他們倆誰的病犯了。」她詭秘地笑,「剛想喊——幸虧沒喊,因為我馬上明白了那到底是什麼,你懂我的意思不懂?」

我愣了一下,點點頭,完全呆掉了。

「那時候,」她臉紅了——仔細想想我從未見過她臉紅的樣子,「那時候我特別、特別,感動。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剛剛開始有『客人』,當然是瞞著爺爺奶奶。那件事兒讓我一下子明白了:每個人都在『活著』,按自己的方式活著,誰也不需要別人來理解這種方式。什麼『溝通』,什麼『同情』,什麼『設身處地』,這些詞兒都被人用濫了,其實這些詞兒根本不是那麼廉價。」

「字典,是吧?」我說,「我早就覺得,這個世界是本字典。」我一直都在等一個跟我一樣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我曾經以為這個人是江東,沒想到是方可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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