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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才女與漢奸的傾城之戀:那時煙花》二十一、秋扇之捐(2)
所以黃裳越是尊貴,她就越要形容得她低賤,賤得如同她腳底下的泥,隨便踩踏。兒子娶一個大小姐來做婆娘算什麼?她把個大小姐來做灶頭丫環辱罵才叫痛快呢!

黃裳並不能全部聽懂何寡婦的話,但總也猜到個大概。她毫不反駁,只是看著卓文,看他面對他的娘如此羞辱她是否也覺得痛快。然而卓文的眼睛空空一片,並不帶絲毫感情。她撒目望去,見到的只是村民們貪婪驚奇嘲弄猥褻的目光。她心裡悲哀至極,眼睛卻毫不示弱,大大方方地回顧著眾人,將那些各種含義的目光一齊頂回去。

蔡家村人不習慣了。新來的婆娘客,怎麼好這麼明眉瞪眼地看人呢?她該是低頭含胸,被人看著的麽,哪裡有回望的道理?又是這麼犀利的眼神。

便有人招架不住,將眼光遊移開去打量四壁的陳設,又去注意那隻仍在搖著尾巴到處尋覓的黃狗,彷彿是第一次見到,也有人挑戰地充著大膽,用開玩笑來掩飾自己的窘態,大聲叫著:「秀美,你老公大婆娘來了,你怎不好好招待咧?」

秀美怯怯地,一邊招呼村裡人,一邊招呼黃裳:「黃姑娘,我倒杯水你喝吧。」

黃裳趕路趕得急了,一時氣怒攻心暈了過去,雖然很快醒過來,並無大礙,卻是頭昏昏地又渴又累,渾身上下無處不痛,看不見的千瘡百孔自裡向外疼出來,正想要一杯東西熱熱地提神,並不曾細想,隻隨口說:「謝謝,請給我一杯熱咖啡。」

「哢……哢什麼?」秀美茫然。

黃裳忽然省悟,一個鄉下女人,哪裡知道什麼是咖啡呢。她苦笑:「算了,就是水好了。」

秀美如釋重負,謙卑地笑著,取過一個杯子,用抹布擦了又擦,抹了又抹,恭恭敬敬倒了一杯水過來。

黃裳未待接過,一股餿抹布的味兒已先撲鼻而來,真是打死也喝不下,端了半晌兒,還是放下了。

卓文看在眼中,不無憐惜。然而他又能如何呢?她早就該知道他是一個農人子弟,而不是什麼富家公子。在上海時,他風度翩翩,車進車出,可那是身份官位頂著的。如今打回從頭,不過是現在這個樣子,就像法海缽下被迫現形的白蛇。

原來,她才是許仙,而他才是異類!

一時愧窘交加,他不禁有些惱羞成怒,沉聲說:「這裡原不是你來得的地方。」

黃裳低頭半晌,滿心委屈,哽著聲音說:「你是要我喝了這杯水才信我是真心?」

他恨她,他恨她,為什麼?他不是最懂得她的人麽?他說過不要她掉一滴的眼淚,可是如今他看著她受傷,看著她在蔡家的人群中孤立無援,眼中竟沒有一絲悲憫。

隻為,他所有的悲憫與憐惜,都給了他自己。是誰令他走到今天這地步的呢?躲回村裡還要藏頭露尾,是她。他不能不有一點怨恨。而如今她來了,親眼看到他的落魄,顢頇,只有更使他怨恨,莫名地恨。曾經愛有多深,如今就恨有多深。她不該來,不該來的。不來,至少他們還有過去的回憶,來了,卻只能將一切打破。他怎麼肯讓她面對他今天的狼狽?那根心上永遠的玫瑰刺,如今扎得更痛更深了,可是再也開不出花來。

他冷冷地看著她,冷冷地回敬:「鄉下人的水,對你來說和砒霜差不多,你大小姐蜜罐裡泡大的人,哪裡喝得?」

黃裳被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氣不過,重新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淚水隨之湧出,卻撐著不肯哭出聲來。

秀美一旁看著他們兩個說話,卻是一句也聽不懂,雖然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鑽進耳中,可是連在一起硬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忽然見黃裳取水喝了,又流了淚,她倒有些懂得了,忙忙說:「姑娘不願喝就別喝了,哭什麼?」又嗔著卓文:「孩子他爹,你也真是的,黃姑娘遠來是客,你不說好好接著,還氣著她。黃姑娘不喜歡喝水,你就不要逼她喝嘛,人家都說『牛不喝水強按頭』,說的可不就是你嗎?」

卓文看著秀美,又好氣又好笑,又憐惜她的無知,又惱她丟自己的臉,冷聲喝:「你不懂就不要胡說,做飯去吧。」轉念卻又阻止了,向黃裳道:「算了,做了飯你也是不吃的,還是我帶你去縣城吃吧。」

2、

這是酆都縣城惟一的一家客棧,建在一個高坡上,也管吃,也管住,但吃也只有那幾樣小菜,住也只有那幾間客房,錢多錢少都是這些,一個完全消滅了階級的地方。

但是縣上的人畢竟已經比村民文明了許多,不會那麼直眉瞪眼地看人,穿著也相對整齊,至少都穿上鞋子了。小二胸前掛著棉布兜子,曾經也許是白色的,但如今卻不大容易確定,因為或許是藍布褪白了也說不定。那烏亮的油點該是今天才濺上的,還有明顯的油暈,辣椒汁的艷紅也還新鮮,但是那一大坨黑還有那塊紫就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或者是蝦子醬麽?但並沒聽說本地盛產蝦醬。不過或者是去年的椒汁的沉澱吧?

店門口伸出個竹竿挑著幌子,照例寫著「李白遺風」四個字,倒有幾分「杏簾在望」的古意,然而也是髒兮兮的辨不清顏色。至於「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更是無從論起。

擱在過去,這小店的骯髒是黃裳無法忍受的。但是經歷了剛才蔡家村那一役,酆都客棧已經是天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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