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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邊境村紀實(7)
他竟說不下去了。他那種平靜的語調,是無法掩飾他內心裏此時此刻的激動的。

我說:「我一定記住你的話,我一定不辜負你的囑託,只要……別發生戰爭……」他怔愕了片刻,自言自語地說:「是啊,只要……別發生戰爭……」西北風由呼嘯而轉為嚎叫,似巨大的鳥羽撲打著窗子。

又是一陣狺狺的狗叫聲,像醉漢的怪笑。西北風攫住這令人發悸的聲音,將它挾卷到更遠的地方去。

我再也不能迎視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繼續聽他談下去,再也不能內心平衡地待在他的小屋裏,再也不能……我一轉身衝到外面去了。

那天夜裏,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入睡。我從來也沒有覺得那麼孤獨過。

這咄咄逼人的孤獨感,將沉重的寂寞壓迫到心靈的死角了。他即將離開這個村莊了呵……我的許多在別處插隊的同學,來信中常常談論戰爭。

他們談論戰爭的詞句,如同少男少女們談論郊遊和野營計劃。他們都自信在戰爭中會成為英雄,他們都希望在槍林彈雨中建樹功勛,在炮火硝煙中獲得榮譽。

談到

「犧牲」,他們輕鬆地說:「人固有一死嘛。」他們甚至是在期待著戰爭。

不,更確切地說,他們是懷著莫大的希望,準備勇敢地跳上人類的流血活劇的舞台之上,或者英烈地倒下,或者胸前掛滿勳章驕傲地謝幕,從此與

「插隊知青」的命運一刀兩斷。那天夜裏,我認識到,只有遠離戰爭威脅的人,才會像他們那樣侃侃談論戰爭。

假如他們也和我一樣,也和黑龍江邊這七八個村莊的人們一樣,離戰爭的毀滅性威脅近在咫尺,坦克半分鐘內就能馳過江面,如履平地般碾碎這裏的房舍,站在江界線上投擲的手榴彈會從窗口飛入屋內,幾發重磅炮彈會將這裏的人們經過幾代甚至十幾代辛勞築造的村莊夷為一片瓦礫,一片廢墟,無數生命可能在酣甜的夢境中變成鬼魂,缺肢斷腿的肉體飛上天空,掛在樹梢……那麼,他們就會改變他們談論戰爭的詞句了。

我爬起來,在油燈下給我的同學們寫信,將我這些衝動的情感與思想在紙上一揮而瀉。

我告訴他們,我認為他們是錯了。我告訴他們,如果我們神聖的國土受到侵犯,我會像法國的女民族英雄貞德一樣,為捍衛我們的疆土和人民去奮勇殺敵。

我告訴他們,鄉村小學教師,是能夠成為一名不惜捐軀的女戰士的。同時我也告訴他們,我是多麼詛咒戰爭。

如果用我的生命向某種神明祭祀,便可製止世界上的一切戰爭的話,我毫不吝嗇我的身軀。

我還告訴他們,姚醫生有一個怎樣的筆記本,以及他對我的囑託……第二天早晨,姚醫生到縣裏託運行李去了。

下午,有人告訴我他回來了。我想再去看他,我覺得自己內心還有許多話,許多重要的話沒對他說。

但我知道,他幾乎需要和全村的每一家每一戶告別,就打消了念頭。全村人都對他依依不捨。

他的感情,是分贈給全村人的。我已獲得了一小份,很珍貴的一小份,我應該知足了。

人不能太自私。我找到了一份足以驅除內心孤獨和寂寞的事情可做。那一整天,我都在宿舍裡認認真真地備課。

我暗暗發誓,要成為一名優秀教師。天黑不久,我聽到了輕輕的敲窗聲。

一定是他來正式向我告別。我立刻跳起,內心異常激動地打開了門。

卻不是他——一個扎頭巾的很胖的女人一步跨了進來,彷彿惟恐動作遲緩,就會被我拒之門外。

「你?……」她轉過身,我後退了一步——油燈的光亮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張年老的蘇聯女人的臉。

文字無法形容我當時大吃一驚的程度。她會中國話。她焦急地斷斷續續地對我說:她是偷偷越過邊境的,她的兒媳婦,就是昨天被姚醫生救了一條命的那蘇聯女人,臨產了,但孩子生不下來。

他們的鄉村醫生喝醉了酒。她苦苦哀求我,帶她去找我們的醫生……

「不,不,你……出去。」我打開了門。

「姑娘,上帝在看著你……」淚水淌在她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那是一張慈祥的老母親的臉。

焦急和希望,使這張臉上呈現著一種令人無比憐憫無比同情的人性的力量。

我根本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我那一時刻覺得,站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根本不相信的上帝的化身……我把她帶到了姚醫生那裏。

人在某種情況下,不受思想的主宰,只聽憑心靈的支配。姚醫生吃驚的程度不亞於我。

他臉色頓變,將我推出門外,從外面帶上門,用那蘇聯老母親在屋裏完全聽得到的聲音對我吼:「你瘋了?你根本不應該帶她到我這裏來。你應該告訴她,怎麼來的,怎麼回去。我們的醫生今天不在……」

「可是我……」

「你該挨一記耳光!」我從未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我生平第一遭被人如此訓斥。

我獃獃地望著他,眼中漸漸湧出了淚水。我猛轉身跑了。跑回宿舍,我撲在被子上,哭了。

我覺得昨天晚上他對我說的那許多詩一般的話,永遠不會再使我的心靈受到絲毫感動了。

我暗暗對自己說,我再也不要被詩一樣的語言所蠱惑,再也不要輕信能說詩一樣的語言的男人。

但是第二天早晨,我又深深自責起來。我意識到自己是做了件蠢事。我是該挨一記狠狠的耳光。

理性有時竟使人批判自己內心裏最最真實的東西。我去找他,要向他表示懺悔,請求原諒。

來到衛生所,發現門鎖著。兩行腳印通向江邊。一種預感使我內心極度慌亂。

我順著腳印跑到江邊——兩行腳印越過江面,通向對岸的村莊。我久久地獃獃地站立在江邊……衛生所門上的鎖和越過江面的腳印,一小時後就被許多人發現了。

全村大嘩,空前騷動。隊長來找我,劈頭就問:「你見到姚醫生了嗎?」我故作鎮定地回答:「見到了呀,他對我說,他要到東村去向一個人告別。」我不是演員。

「你胡謅八扯!」隊長大聲嚷叫。我不得不道出實情,並說:「隊長,是我把那個蘇聯女人帶到他那裏去的,要懲辦,就懲辦我吧,千萬別懲辦姚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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