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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獵 熊(2)
在他九歲的時候,就能夠用弓矢射中飛雁。十二歲的時候,就用父親的獵槍打死過一頭巨熊,救了一位獵人的命。

十八歲,他成了全部落數第一的百發百中的神槍手。有一次,一股土匪偷襲了部落,殺死了七個鄂倫春婦女和孩子,奪走了二十多匹獵馬和大量皮貨。

他一人單騎追蹤了土匪三天三夜,在黑瞎子溝將十幾名土匪全部消滅。

日本

「山林隊」糟蹋並殺死了他的妹妹,他刀劈了

「山林隊」和校隊長和五名日本兵,將

「山林隊」住所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從此他隱跡於興安嶺的密林之中,而他的名字則傳遍每一個鄂倫春部落……在加爾敦山麓,在諾敏河畔,在建國後出現的新集鎮小二溝,在鄂倫春定居日那一天,在鄂倫春族的第一個旗長白斯古朗向來自甘河、奎勒河、多布庫爾河、訥門河、托扎明河、阿木牛河流域乃至愛琿、呼瑪一帶的鄂倫春人宣佈

「幾百年來被人恥笑為野人的我們,已不再是一個被侮辱被欺壓的民族,現在完全站起來了!」的時候,他奇跡般地出現在人們面前,英武而豪勇,和旗長並立一處。

旗長向人們講出他的名字,人們頓時狂熱地對他歡呼:「鄂倫春——倫吉善!倫吉善——鄂倫春……」旗長當眾授予他一面錦旗,上面用金線綉著五個字——

「鄂倫春之魂」。以後,他的名字便經常地同

「鄂倫春」三個字聯繫在一起了。他所獲得的崇拜和尊敬,遠遠超過他的任何一位先人。

不久,他又因其豐富的狩獵經驗和百發百中的槍法,被旗長授予另一面錦旗,上面綉著四個字——

「森林大帝」,也是用金線綉成。……可是如今人們卻不再像過去那般崇拜他了。

雖然依然尊敬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對老年人的尊敬而已。選舉旗人民代表,已不再有很多人投他的票。

旗裡召開什麼會議,自然也不再有人通知他去參加。就連進山打獵這樣的平凡的事,也不再需要他來出面組織。

年輕人甚至公然勸他偌大的年紀不要再擺弄獵槍了。他們對他說:「阿達瑪,您如今應該做的是在家抱孫子,或者到鹿場去養鹿。」他們對他說:「你和我們一起進山去打獵,那只會給我們添麻煩。」他們對他說:「現在山裏黑熊多起來了……」他們竟拿黑熊來恫嚇他,連他的兒子也對他說這話。

這是無法忍受的。於是他三天前沒有向任何人告別便深入到大興安嶺腹地來了。

他要打死一頭黑熊。他要證明自己並沒老,也永遠不會老。三天內他發現過兩頭熊,沒打。

那兩頭熊在他看來都不夠巨大。他要打死一頭巨熊。只要算得上巨熊,發現幾頭,他將打死幾頭。

他要把熊掌帶回村裏去,扔在那些年輕人腳下……此刻,他將烤熟的麅肉一刀刀片盡了,便開始做他臨睡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在雪地上用樹枝畫了一個圓圈。圓圈象徵盆,圈內的雪象徵水。他在

「盆」邊雙膝跪下,上身匍伏於地,額頭貼在手背上,開始向他的保佑之神月亮神

「別亞」祈禱,祈禱他明天會在

「盆」裡發現一撮熊毛。那便證明

「別亞」向他預示,他可以如願地打死一頭巨熊。之後,他便鋪開皮褥,躺了下去。

他很快就酣然入睡,不時發出囈語:「我是倫吉善。我是……」狩獵者總是比山林醒得更早。

當殘留的夜幕和初現的曙色交織在峽谷盡頭時,老倫吉善已經跨上了馬背。

他並沒有在

「盆」中發現熊毛,他心中因此對

「別亞」充滿了抱怨。他陰沉著臉,蒼老的麵皮彷彿被昨夜的寒冷所凍結,每一條最細小的皺紋凝聚著嚴峻的慍怒。

善於像人一樣察言觀色的翁卡伊,馬前馬後歡躍著,企圖逗引主人開心,卻遭到了主人一聲粗暴的喝斥。

老倫吉善策馬上路之後,竟放聲唱了起來。鄂乎藍德乎藍,喂,我的白馬飛馳起來吧!

鄂乎藍德乎藍,喂,我的獵犬緊跟我吧……按照鄂倫春人的習俗,進山狩獵是不能歌唱的,認為是對一切神明的冒犯。

他放聲大唱之後,心中產生了一種快感。這種快感純粹由於自己敢冒犯神明而產生。

他盲目地感到一切都因他老了而對他懷有敵意,整個興安嶺,包括神明。

他本能地要對這種虛幻出來的敵意進行挑戰。他縱馬向峽谷口疾馳狂奔。

受一種突發的、連他自己也感到朦朧的、不能控制的興奮情緒的驅使,他口中不斷發出怪異的叫喊,拳頭一下接一下狠擂在馬脖子上。

像是有種魔力從他身上傳達到馬身上,白馬也呈現出亢奮狀態,四蹄翻飛,不避障礙,宛如驚馬脫韁。

只有翁卡伊還保持著一點狗的清醒。它一邊跟在白馬後面頑強地窮追不捨,一邊發出警示危險的吠叫。

突然,白馬一頭栽倒了。翁卡伊看到主人的身子離開了馬鞍,在空中翻了一個斤鬥,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倫吉善雖然摔得有些昏眩,但並沒有受傷。他慢慢地爬起來後,見白馬絕望地掙扎著,卻不能夠四腿同時站立。

他走近它,才發現它折斷了一條後腿,一截劈裂的白森森的腿骨刺穿皮肉,插在雪中。

他的心立刻被罪過感籠罩了。他悔恨莫及。它已經是一匹老馬了呀,他明明知道的。

可是他還驅使它狂奔不止。那馬的玉石眼中充滿巨大的痛苦,哀而含怨地望著他。

他跪下,雙臂摟抱住馬的脖子,傷感地喃喃低語著:「哦,白馬,白馬,我可憐的馬……」兩行老淚奪眶而出,沿著他臉面上的皺紋撲簌簌滾落。

翁卡伊似乎預知白馬遭到了怎樣的不幸,似乎不忍走過去目睹可怕的慘狀。

它遠遠地站立著,獃獃地望著主人和白馬。它見主人終於離開了白馬,低垂著頭一步步走了,似乎要遺棄白馬,也同時遺棄它。

它猶豫著,不知是應該發出吠叫,還是應該默默地跟在主人身後。就在這時,老倫吉善站住了。

他緩緩地轉過了身。他緩緩地舉起了槍,槍口瞄準著白馬。白馬已不再徒勞無益地掙扎,白馬昂著頭,鎮定地,甚至可以說是期待地注視著主人,注視著舉在主人手中的獵槍的槍口。

一種恐懼遍佈了那對殺戮司空見慣的狗的全身。它豎起了頸毛,嗚嗚低吠,發抖不止。

「砰」!槍響了。白馬的頭仍昂立了一秒鐘,軟弱地一下子觸進了雪中。

翁卡伊立刻從空氣中嗅到了一股新鮮的血腥。它的忠實的本性被白馬的無辜和主人的無情動搖了。

它悲吠一聲,朝相反的方向箭一般地奔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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