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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表達者」系列之一――平民梁曉聲》獵 熊(1)
老倫吉善騎馬佇立在山巔。他忠實的獵犬翁卡伊四腿插在深雪中,像主人一樣巋然不動,像主人一樣鳥瞰著遠處灰蒼的大森林。

血紅的落日滯留在兩山之間峽谷的上空。峽谷中被風暴掃蕩得波狀重疊的積雪,在落日餘暉的映耀下,如緩緩流動著的岩漿流。

落日以其瑰麗的超過初升時刻的彤光燃燒著峽谷,金橘色的夕照從峽谷間輻射向暮靄漸垂的天穹。

「啊……嗬……嗬……」老倫吉善突然舉起一隻手臂,五指叉開的手掌彷彿力托著一座大山,從胸膛爆發出一聲喝喊。

這喝喊聲如虎嘯獅吼,震蕩在峽谷間,迴音經久不消。翁卡伊受到主人這種豪壯情緒的感染,盲目地一陣狂吠。

它彷彿在向大山林中的一切生物發出威脅——我是倫吉善的狗!狗的吠聲剛落,白馬也昂頭長嘶。

老倫吉善放下手臂,臉上浮現出冷笑。那張臉,像風化了百年以上的岩石雕成,縱橫的皺紋切割碎了當年的無畏氣概,隻顯示出惆悵的威儀。

那冷笑蓄含著一種主宰者的傲岸,彷彿意味著——我是森林大帝,我是百獸之王,我是鄂倫春之魂,因為我千載不朽的英名叫倫吉善。

整個山林世界在人的喝喊之後,在狗的狂吠之後,在馬的長嘶之後,異常沉寂,彷彿在膽怯地瞻望著他們,彷彿屏息斂氣地匍伏在這

「三位一體」所形成的威懾力量面前,彷彿在沉寂中表示卑微的屈服——你是森林大帝,你是百獸之王,你是鄂倫春之魂,因為你是倫吉善。

主宰者凜峻的冷笑,漸漸變為一種自信的睥睨一切的微笑。夕照的最後的殘輝投射在他臉上,投射在他身上。

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洋溢出老英豪的風采。他身體微微後傾,騎姿更加雄武。

他終於調轉了馬頭,放鬆嚼口,穿著

「奇哈密」的兩腳突然一磕馬腹,縱馬馳下了山巔……月亮佔據了落日在峽谷上空的位置。

清冽的月光撒在峽谷中人跡罕絕的雪地上,雪地被映成了淡藍色。一人多高的灌莽叢的暗影在雪地上組成神符般的古怪圖形,像一堵堵殘垣斷壁。

老倫吉善對這個夜宿地點很滿意。這個地點是他在山上鳥瞰周圍時選擇的。

峽谷口就是原始森林。此刻,聽不到林濤聲,也沒有呼嘯的山風從峽谷中穿過。

除了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是不願在森林中夜宿的。在森林中夜宿,望不見月亮神

「別亞」,也望不見北鬥星神

「奧倫」。

「別亞」和

「奧倫」,同是他在諸神之中最為虔誠崇拜的保佑之神。他視

「別亞」為母,視

「奧倫」為父。他在夜宿時仰望著他的保佑之神,心中常感到像孩子依偎著慈祥的父母一樣安寧。

他從馬鞍上卸下了一隻凍得硬挺挺的麅子,下山時打到的,用了三顆子彈,只有一顆子彈打在麅子身上,打斷了它的左後腿。

它拖著斷腿逃入了茂密的柞樹林中。翁卡伊追入柞樹林中撲倒了它,咬透了它的頸子。

真是一條出色的獵犬,雖然也像他自己一樣老了。他心底忽然產生了一種悲哀,一種由於意識到老而自憐的悲哀,一種對老的恐懼。

這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感使他生平第一次自己對自己那麼茫然。難道我倫吉善也會老嗎?

不,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老了,我也仍是森林大帝。因為我是倫吉善,倫吉善是不會老的,「別亞」和

「奧倫」保佑我,衰老也絕不能夠從我身上奪去勇敢和強悍。他心底又忽然產生了一種自己對自己的崇拜。

那是一種鞏固的崇拜,一種超過對任何圖騰的崇拜,甚至可以說是超過對

「別亞」和

「奧倫」的崇拜。這老鄂倫春人畢生都是在對自己的崇拜中度過的。喪失了這種崇拜,他是無法生存的。

可他畢竟用了三顆子彈才打到一隻麅子,而且是打在一條腿上。按照鄂倫春獵人的說法,是

「麅子自殺」。恥辱啊。近千隻麅子喪生在他的槍下,他何曾用過兩顆子彈打死一隻麅子?

可是今天卻用了三顆子彈。大烏斯力村的年輕的鄂倫春獵手們若是知道此事將發些什麼議論,他是完全預想得到的。

在他內心裡,對於這一類議論的恐懼,是強大於意識到自己畢竟老了的恐懼的。

白馬打了一陣疲憊的響鼻。他不禁扭過頭去,目光憂鬱地望著它。它也老了,老得連一匹獵馬的尊嚴都不能維持了,此刻也像翁卡伊似地臥倒在雪地上,無精打采地舔著雪。

從山頂賓士到這裡,對任何一匹獵馬都該不算回事,可是它身上的汗卻弄濕了他的皮褲,還兩次失蹄,險些把他從鞍上摔下來。

它已不再能像過去那樣,在失蹄的情況下一眨眼便站立起來,繼續奔跑。

今天它失蹄後,站了數次都沒能站起。他不得不在離鞍時對它大吼一聲。

憂鬱地望著它,他心中對它充滿了憐憫。難道我倫吉善的白獵馬也老到不中用的地步了嗎?

可當年它曾是一匹多麼耐苦耐勞的優良獵馬啊!有人用三匹馬、兩條狗,外加一支嶄新的雙筒獵槍要與他交換這匹馬,被他乾脆地拒絕了。

如今它分明是老了,分明是不中用了。他心中默默祈禱:「別亞啊,奧倫啊,保佑我的白馬吧,保佑我忠實的獵犬翁卡伊吧,不要讓它們衰老,不要讓它們變得可悲而可憐。失去了它們,我倫吉善也就不再是倫吉善了,不再是森林大帝了……」他其實也在為自己向

「別亞」和

「奧倫」虔誠地祈禱。他抽出匕首,熟練地剝下麅皮,割下兩塊麅肉,在火上烤軟,一塊扔給了白馬,一塊扔給了翁卡伊。

翁卡伊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吞食著。白馬卻對麅肉無動於衷,用嘴唇觸了一下,繼續舔雪。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他知道,白馬已經老得牙齒鬆動,無法咀嚼獸肉了。

他很後悔,在打死這隻麅子的當時,沒有放出它的血讓白馬痛飲。他嘆了口氣,將麅肉架在火堆上烤起來。

他忽然感到很寂寞很孤獨。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單槍匹馬地深入興安嶺的腹地了。

自從鄂倫春人定居後,大興安嶺中早已不常見到單獨狩獵者了。篝火的藍舌頭貪婪地舔著麅肉。

麅肉散發出一陣比一陣誘人的香味。他凝視著篝火,又習慣地回憶起了自己一生中一件件一樁樁英雄而光彩的事跡。

這種回憶和烈酒,對他來說同屬享受。他的遙遠的祖先屬於白依爾氏族。

他所知道名字的每一位先人,都是氏族中的領袖或勇士。他深信自己血管裡流動的是不同於任何一個鄂倫春人的血液,是神明恩賜給他的家族的可以像法寶一樣世代相承的東西,並且深信自己的血液是藍色的。

藍色的血液使他的家族中的每一個男人都必定成為英雄或勇士。沒有人能夠說服他改變這一偏執的看法。

因為他從小到老,一次也沒有受傷流血。這一點更加使他對自己的看法堅信不移。

如果沒有神明的保佑,哪一個鄂倫春人能夠一生一次也不受傷流血?藍色的血液,即使哪一天會從他身上的傷口流出,落在地上也一定變為藍色的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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