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6.送你一朵苦楝花(6)
遠,似總也走不出那灰暗的心緒,於是你突然就折回來了,像逃脫什麼似的,走得極快。你一定還去
了大花家,大花快要出嫁了,家裏正忙著置辦嫁妝
,很亂。大花看見你就哭了,她說她害怕。那男人
是個煤礦工,只見過一面,是個很遙遠的未知數,
她就要去和那未知數過日月了,她說她害怕。你有
一點點羨慕她,也有一點點可憐她。你羨慕她的\"
走\",遙遠的走,走得無影無蹤。你可憐她的軟弱
,可憐她的順從。你說:怕什麼,男人有什麼好怕
的。可大花要走了,你心裏很孤。從大花家出來,
你面對著村街裡的大石滾看了很久,那冰冷的大石
滾從你一出世就在那兒蹲著,像老人似的蹲著,總
板著一副面孔,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樣的,沒有時
間的流逝,只有歲月的無盡。你用腳蹬了蹬它,它
紋絲不動。它死了卻又活著,活也就是死,看久了
,便讓人躁,讓人急,讓人瘋。你很想把它抱起來
扔出去,扔得遠遠的,永遠不再見它,可你抱不動
,於是你心裏很涼。無奈,你又順著村街往前走,
一切都是讀熟的,看慣的,簡直是太熟了。
那房舍那院落那土路上的車轍閉著眼都能清清
楚楚地感覺到,連冷風中的氣味都是聞慣了的,沒
有一點點新鮮的東西。你不得不回家,不回家又能
到哪裏去呢?家裏活是永遠乾不完的。
娘在剝玉米,你也坐下來剝玉米。要是揀煙,
你也揀煙。那程序是重複過千次萬次的,熟得讓人
生膩。中午了,你問娘吃啥飯。
娘說:\"麵條。\"\"麵條?\"你又問了一遍。
娘說:\"麵條。\"鄉下人的午飯永遠是麵條。於是
你去和面,和面時你碎了一隻碗,那響聲很大!娘
問:\"怎啦?\"你說:\"不怎。\"你很清楚你在心
裡罵了些什麼,可你沒有說。吃了,刷了,又去喂
羊、餵豬、餵雞……
在這個陰鬱的冬日裏,你的心緒壞透了。煩極
也厭極。許多年來,你一直忍著,為你的哥哥忍著
。供養哥哥上學的念頭壓住了一切。你知道事總
會有個了的,等哥哥畢業了,你就會活得鬆快些。
你企盼著這一天的到來,你認為哥哥一畢業,你就
鬆快了。你的長久的忍耐是以哥哥畢業為限度的。
然而,限度已過,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你的生活並
沒有生變化,得到的卻是更大的失落。
哥哥畢業了,他已不需要家裏寄錢了。當\"學
費\"的信號消失之後,你眼前的目標突然也跟著消
失了。為人做出犧牲是一種信念,沒有了\"犧牲\"
也就沒有了信念。你不怕苦難,但那承受苦難的支
撐點沒有了,接著就是可怕的精神斷裂。在一年又
一年裏,你舉著你的\"精神\"走向郵局,那時你所
承受的苦難是充實的、堅忍的、有目標的。可現在
你卻失去了安置\"精神\"的地方……?
鄉村裏常常停電,沒有電的夜黑得像鍋底一樣
。而你又無處可去。你偎在一盞小小的油燈下,久
久地凝視著黑夜。黑夜是無邊無際的,油燈又是那
樣的孤小,一豆之光實在撐不住那網在眼前的黑暗
。夜太靜了,心裏卻很空,映在牆上的是令人恐怖
的模糊不清的影兒。為了完成最後的掙扎,你終於
給你的哥哥寫了一封信。你說:\"哥,我不想活了
。\"
你並不想死,或者說你寫這封信的時候並不想
死。你對你的哥哥還抱有一線希望,信的目的是企
盼他能回來。你哥哥如今是有\"學問\"的人了,他
也許能幫你找一個安置\"精神\"的地方……
然而,在你去鄉村郵局送信的路上,信任的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