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9.田園(9)
光照在豌豆爹的腰上,彷彿陽光裡也浸透了血汗的腥味,一浪浪播散。背日頭的豌豆爹看不見人的臉
兒,跟人說話就像推碾似的,磨身子轉著圈兒說:
\"俺媳婦昨兒個來了,俺媳婦進門就喊爹!……\"
依然是樂呵呵的。
父親極羨慕豌豆爹。豌豆的新房蓋起後,父親
有很長一段日子不到飯場裡去了。常常在院裏的槐
樹下蹲著,臉相木木的,很羞愧的樣子。日後,當
他考上大學的時候,父親才重又到飯場裡去了,很
是榮耀。
父親望著相親的車隊,先是一喜,又很快悶下
來,勾下頭不看了,彎腰去割豆。他也對自己說:
\"割豆吧,割豆。\"
\"的的、的的、的的……\"有踐踏聲響過來,
那是高跟皮鞋的踐踏聲,紅色的踐踏聲。影兒像火
焰一樣燃燒著一……
五
天晌了,正午的秋陽白而亮,地上開始有了一
股股燥熱的氣浪。風依然沁人,時而一縷,甜絲絲
的,淡了身上的汗。在刈過的谷地或高粱地裡,土
地袒露出來了,秋乏的土地一塊塊舒展開去,闊大
著無邊的慵倦。彷彿那該收的已經收穫,地力盡了
,也就默默的,無語。在田埂上,有老人安詳地坐
著,斜披著一件老襖,\"吧嗒、吧嗒\"地吸旱煙。
陽光下,藍藍的煙霧在老人的頭頂上盤繞,絮絮綿
散。極遠處有牛兒哞叫,聲聲細長。
割了一晌豆,手像雞爪一樣,握不住,也伸不
展,很麻。腰呢,灌了鉛一樣,沉沉的。他躺下來
了,伸開四肢,頭枕著一捆豆稈。一時就覺得很舒
服,莫名的舒服。身下的土剛貼上是乾的,而後就
軟,越蹭越軟;溫溫燙燙的軟,軟得叫人愜意。秋
陽暖烘烘的,像被子一樣罩在身上。天藍得博大,
人呢,又在狹小的一隅,無人知曉的一隅,就有靜
環繞著你,淡淡的靜,閑適的靜,靜得寬容。他細
眯著眼,覺得眼前花花晃晃的,有陽光在眼皮上遊
走,柔緩地遊走。這時候,人彷彿煙化了,化成了
一縷陽光,一抹細土,一個小小的螞蟻……
爹背上豆捆頭前走了。爹不讓他背。爹說,你
身上還虛呢。
小時候,爹說,力是奴才,不使不出來。這會
兒爹說,你別背。給你五叔說了,明兒用他的架子
車拉。在他上大學的頭一年裏,爹就把架子車賣了
,為給他交學費。
他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扛起一捆豆
就走。當豆捆壓在肩上的時候,他覺得脖子上像著
了火一樣難受。可他還是背起來了,咬著牙一步一
步往前走。漸漸,人彷彿走丟了。他覺得不是人在
走,而是那一小塊在走,脖子處那一小塊,很辣的
一小塊。後來連那一小塊也木了,人反而空明。小
時候,他常赤腳在這條田間小路上走。背著草筐,
掂著小鏟,\"吧嘰、吧嘰\"地走。
下小雨的日子,黃土是不沾腳的,小路上清晰
地印著五個蒜瓣瓣兒樣的腳趾。四個\"鬥\",六個
\"簸箕\",娘說的。他踩著四\"鬥\"六\"簸箕\"走
,走出了一大半\"簸箕\"一小半\"鬥\"。天於的時
候,土撲騰騰的,面一樣細,踩上去很暄。就一路
尿過去,尿一路麻坑。
而後夥伴們高喊:\"回家呀!\"他也高喊:\"
回家呀!\"蹦出一路狼煙回家。
下了溝,過了坎,就上了回村的大路了。村路
像黃湯一樣,泛著許多車轍的印痕。有拖拉機的,
有架子車的,還有木拖車的。木拖車的印痕很平展
,曲著兩條平行的軌跡,永遠不相交的軌。在平滑
的軌跡中間,散著花瓣兒一樣的牛蹄印。那時候他
曾專門踩著牛蹄印走,一個一個碎那\"花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