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19.黑蜻蜓(19)
掛在二姐的嘴角上,帶著一點點乏意,一點點甜蜜,一點點光亮……
二姐死後,母親翻檢了她所有的衣裳,企望著
能找一套新的給她換上,可母親沒有找到,她的衣
裳全是打了補丁的。***母親嘆口氣,趕忙打人去做
。母親說,二姐辛勞一生,要裏外全換新的,讓她
乾乾淨淨上路。
那天夜裏,我坐在二姐的遺體前為她守靈。半
夜的時候,我企望著油燈再忽閃兩下,企望著二姐
能下來,在她走入陰世前再\"下來\"一次,給我講
一講先人的過去,可二姐沒有\"下來\"……
二姐是三天后安葬的。她的棺材是桐木做的。
姐夫在村人的幫助下伐了三棵桐樹,那桐樹是二姐
嫁過來那年栽的,每棵都有一抱多粗,現在又要隨
二姐一塊到地下去了。
釘棺的時候,姐夫哭得死去活來,他後悔不該
去煤窯上,後悔不該……然而,卻沒有人喊\"躲釘
\"。按照鄉間的習俗,\"躲釘\"的話應該由下輩人
來喊的,可二姐的兩個兒子都不在跟前,也不知忙
什麼去了。於是就沒有人給二姐喊\"躲釘\"!
村人們說,這是多大的失誤啊!沒有人喊\"躲
釘\",二姐就被釘進棺材裏去了,連**帶靈魂一
同釘進去了,二姐就不能夠升天了……真的不能麽
?
二姐的葬禮十分隆重。起靈的時候,哭聲震天
!全村的老輩人都來給她送葬了。人們流著淚說,
沒有見過這麼能幹的女人,她不該去呀!她才四十
七歲,怎麼就去了呢?
那天剛下過雨,送葬的隊伍在黃黃的土路上緩
緩行進。引魂幡像雪片一樣\"嘩啦啦\"在空中飄著
,兩班響器吹奏著淒婉的哀樂。可二姐的魂靈在哪
裡呢?二姐的魂靈……
當送葬隊伍來到村口的時候,空中忽然出現了
一群一群的蜻蜓。蜻蜓在二姐的棺材上空密匝匝地
盤旋著,一會兒飛上,一會兒飛下,竟眷戀著送葬
的隊伍,久久不去……
我看見了藍藍的天,我看見了黃黃的路,我看
見精靈似的蜻蜓在藍天與黃路之間飛翔、起舞。難
道二姐的魂靈化成了蜻蜓麽?不會的,不會。我知
道二姐被釘住了,她被釘進棺材裏去了。
走向墓地的途中,我沒有哭,我哭不出來。我
不知道我為什麼競哭不出來。在我的一片空白的意
識中,彷彿仍是二姐牽著我的手在走,一踏一踏地
走。我似乎又聽見二姐在我的耳畔說:
\"兄弟,別怕。\"
進了墓地後,我才有了死亡的恐懼。我看到了
一座一座的墳丘,漫向久遠的墳丘。那墳丘排列著
長長的大隊,沒有姓名標記的大隊,那是走向死亡
的大隊。我看見十六條大漢把棺材放進那個早已挖
好的土坑裏,而後是一杴一杴的黃土拋撒在上邊
出\"噗噗\"的聲響。一會兒工夫,那棺木就不見了
,只剩下了一抔黃土,一抔新濕的黃土。
周圍全是哭聲,哭聲在裊裊上升的焚化紙灰中
飄蕩。我在哭聲中追尋二姐的生命,我又一次聽見
二姐說:
\"散了。\"
埋葬了二姐後,我獨自一人在田野裡遊盪。春
風涼涼的,鳥兒在枝頭叫,可我卻無法排遣心中的
孤寂。我看了二姐承包的+畝地,土地上種著小麥
和早玉米。小麥一片油綠,早玉米剛出齊苗兒。在
每一條田埂上,我追尋著二姐的足跡。我看到了二
姐新打的田壠,田壠上留著二姐的腳窩;我看到了
二姐新打的菜畦,菜畦裡留著二姐的鋤痕;我聞到
了二姐長久呼吸過的空氣,空氣裡瀰漫著濕濕甜甜
的芳馨……
可二姐你在哪兒呢?我的二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