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9.黑蜻蜓(9)
姐就說:\"穿著走吧。***\"而後,二姐趁姥姥出去的工夫,偷偷地說:\"別再借人家的衣裳穿了,別再
借了……\"
姐夫臉就紅了,紅得像新染的布。於是那借來
的新藍衣裳穿在身上就顯得格外彆扭。那天他剛好
借的是一條側開口的女式褲子。
後來姐夫再來時穿的自然破舊,肩頭總是爛著
,那神色倒顯得自然了。來了,二姐待他更顯得親
切,一進門就打水讓他洗。
臨走,總要給他縫一縫衣服。那時,二姐讓他
坐著,嘴裏咬一節避災的秫秸,就蹲著一針一針地
為他縫,就像縫著未來的日子。
記得二姐出嫁前曾到鄰村那漢子的墳上去看過
。墳荒了,墳上爬滿了萋萋荒草。二姐就蹲下來拔
那荒草,留下了一圈密匝匝的腳印。似乎沒有哀怨
和痛苦,拔了荒草,她就去了。不像城裏人,有很
多的纏綿。
二姐是陰曆九月初八出嫁的。那天,為了搶\"
好兒\",畫匠王迎親的馬車四更天就來了。喜慶的
日子,二姐自然是穿了一身紅,紅棉襖,紅棉褲,
頭上還系了一條紅披巾。待一陣鞭炮響過,二姐跪
在姥姥面前磕了一個頭,就挺挺地上了那圍著紅圈
席的馬車。
不料,五更天起了大霧,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了
。剛好那趕馬車的老漢眼不濟,過小橋的時候,趕
著趕著就把馬車趕到河裏去了。只聽得\"咕咚\"一
聲,二姐已坐在河裏了!送親的三嫂忙把二姐從齊
腰的河水裏拉出來,接著就破口大罵:
\"畫匠王的人都死絕了嗎?派這麼一個瞎眼驢
!大喜的日子,把人趕到河裏,這不晦氣嗎?!不
去了,不去了!叫人給畫匠王捎信兒,重置衣裳重
派車,單的棉的一件不能少,少一件也不去!\"
迎親的畫匠王村人全都傻了,誰也不敢吭聲。
那趕車的老漢是姐夫的本家叔,見辦了這等窩囊事
,竟咧著大嘴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扇自己的老臉:
\"老沒材料哇……\"
眾人忙給三嫂賠不是,連連求。三嫂一口咬
定:\"不中!大喜的日子,妮一輩子就這一回,這
算啥?!\"
二姐苦苦地笑了,說:\"算了,誰也不怨,這
就去吧。\"
三嫂說:\"妮,這可是你大喜的日子呀!……
\"
二姐說:\"既沒坐馬車的命,就不坐了。三嫂
,咱……\"
三嫂說:\"妮,死妮,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老丟人哪!\"
二姐不再說了,就默默地往前走。三嫂在後邊
喊:\"妮,妮,這就去麽?你就這麼去?!……\"
天大亮了。二姐頭前走著,身後散散地跟著一
群垂頭喪氣的畫匠王村人。沒有鼓樂,也沒有鞭炮
,二姐就這麼步行去了。
她穿著那身濕漉漉的紅衣裳,紅衣裳在涼涼的
晨風中張揚著,像是生命的旗幟,在漫漫黃土路上
行進著,很孤獨地飄揚。
後來,那趕車的老漢流著淚對三嫂說:\"侄媳
婦明大義呀!\"
五
姥姥去世的時候,二姐已經嫁過去三年了。
在這三年時間裏,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逢年
過節的時候,二姐就差姐夫來看一看姥姥。那時姥
姥已來城裏住了。姐夫每次來從沒空過手,或是一
兜雞蛋,十斤白面;或是一包點心,二斤芝麻什麼
的,實在沒什麼可拿,就烙幾塊油饃兜著。姐夫來
了,姥姥總要問:\"妮怎不來?\"姐夫便說:\"忙
哪。\"母親說:\"忙啥,地都凈了,還忙啥?!\"
姐夫說:\"白日裏一攤子活計,夜裏澆地呢。澆一
夜兩毛錢,她不舍那錢。\"母親氣了,就說:\"叫
她來,沒錢我給她!\"可二姐還是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