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全本)》10.黑蜻蜓(10)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上了二姐。她跟姐夫上山拉煤去了,從城邊路過卻沒有進城,硬是從城關繞
過去。三年不見,我幾乎認不出她了。二姐頭披
散著,一臉煤黑,褲腳高高地綰著,腿上的血管一
條一條地暴出來,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段枯枯的樹榦
。
我不禁怔住了,趕忙拉她上家。她硬是不去,
說:\"兄弟,不去了。看俺這要飯花子樣兒,丟大
姑的人。\"二姐還是走了。姐夫駕著車,二姐拉著
襻繩,在暮色裡,就見二姐背上那塊地圖樣的黑色
汗斑……
那是怎樣的苦做呀!從二姐身上已看不到年輕
女人的影子了。聽畫匠王村人說,沒有見過這麼能
乾的女人,也沒見過這麼狠的女人。夏天裡二姐在
地裡割麥,曾經拚倒過八個精壯的漢子!別人割麥
一人把六壠,她一人竟把十二壠,頭一紮進地裡就
再也不出來了,就那麼彎著腰一鐮一鐮地割下去,
無休無止地割下去。還聽說她遊過街,為養雞遊過
街。人們讓她在村街的碾盤上站著,她就站著,直
直地站了一晌。可下了碾盤,她竟又去賒了十二個
雞娃娃。村幹部說:\"怎麼還喂?!\"她說:\"還
債哪,還債。\"幹部搖搖頭,說她聾,也就罷了。
姥姥是臘月裡過世的。姥姥臨咽氣前曾反覆地
叫著二姐的名字。母親趕忙打人去叫她。可是,
待二姐趕到醫院的時候,姥姥已經咽氣了……
按照鄉間的習俗,姥姥是送回故土安葬的。回
到鄉間的那天夜裡,一家的親戚都坐在姥姥的身邊
守靈。半夜時分,我熬不住就躺在姥姥的身邊睡了
。突然我聽到了哭聲!睜眼一看,\"長明燈\"忽悠
忽悠的,竟是二姐在哭。二姐哭著哭著就不哭了,
一家人都怔怔地望著她,只聽母親驚慌地說:\"下
來了,下來了!\"
二姐\"下\"來了。二姐盤膝正襟端坐在姥姥的
靈前,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忽然就說起話來。二
姐竟用老人那種莊嚴、肅穆的口吻,像\"先人\"一
樣地緩緩訴說久遠的過去,訴說歲月的艱辛……那
話語彷彿來自沉沉的大地,幽遠而凝重,神秘而古
老,一下子懾住了所有人的魂魄,沒有人敢去驚動
二姐。母親一向膽大,可這會兒也蒙了,只是獃獃
地聽……直到雞叫的時候,二姐說:\"我走了。\"
於是,\"先人\"就走了。
多年後,在我的記憶裡仍然留存著那晚的印象
,因此我無法說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魂靈。雖然後
來我問過母親,母親說是老祖爺的魂兒撲到二姐身
上了。可老祖爺的魂兒為什麼會撲在二姐身上呢?
或許,在冥冥之中真有一種神秘的磁場,這磁場可
以跨越陰間陽世,那\"先人\"的魂靈就借著二姐的
軀殼返回陽世,借二姐的嘴傳達出他的神性意旨?
或許,是二姐過度的悲傷造成了精神的混亂,這混
亂便產生出幻覺?
第二天,當人們紛紛議論二姐如何\"下\"來的
時候,二姐卻一切如舊,沒有些微的神經失常。她
先是坐在姥姥的遺體前一遍一遍地用溫水給老人擦
臉,極小心地把皺紋中的汙痕拭去。而後又跪在姥
姥跟前,把姥姥蒼蒼的白重新梳理一遍,梳得很
亮很亮,梳著梳著就有淚下來了。待入殮時,二姐
就跪在一旁,一聲聲喊著:\"奶,躲釘吧。奶,躲
釘吧……\"
母親是極注重形式的,一切都按鄉間的禮俗來
辦。可二姐比她更注重形式,\"牢盆\"上的\"子孫
孔\"幾乎全是她一個人鑽的。
別人鑽了,她總嫌不圓,還要再鑽,直到一個
個孔都圓了為止。
鑽了\"牢盆\",她又去糊\"哀杖\",糊得極其